对苏余来说,十二月一号从来都不是个寻常的日子。
五岁以前,每年的这一天外婆都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给她,然后用很慈祥的语气说,今天是我们小余的生日喔。苏余捧着碗,碗底烫得几根手指换来换去,要很努力才能端着小瓷碗走到门外的长凳上。
外婆家的双推木门前有一条长长的板凳,大约有一米高,曾崭新的四脚被时光染上岁月的黑霉却依旧稳健,苏余很喜欢坐在上面。
五岁生日这天,苏余在长凳上遇见了程满,随他而来的,还有十二月份的第一场雪,小小的六角花瓣从天而降慢慢覆上苏余碗里的面条,融进面汤,苏余并不在意。
她只是愣愣的看着对面那个小男孩,看着他搓着手跨进对街的双推木门里,她记得很清楚,他头上有几片亮晶晶的雪花。
那是第一次,苏余没有吃光外婆煮给她的长寿面。外婆一边追着哄她吃一边用地道的方言讲着一些苏余听不懂的迷信,那时的苏余并不在意那碗面条吃不完的后果,但她很在意对街那扇木门后的世界。
没吃完面条,外婆也终究是舍不得过分责骂苏余,轻轻说了两句后便由着她去。
苏余趁着外婆转身的空隙溜到门外,手脚并用的爬到长凳上,一边晃悠着双腿一边盯着对街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看得入了神,晃悠着的腿也慢慢停下来。
程满裹着厚围巾拉开木门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对面坐的高高的小女孩。门一开,愈下愈大的飘雪夹着风扑面吹来,程满冻得一哆嗦,目光却还是停留在苏余的脸上。
两个人望了好久,隔着一条街的风雪,既像初次见面,又像久别重逢。
多年后苏余回想起那时的场景,还是会觉得面孔发冷,像风雪扑面一样,还是会觉得心跳加快,像撞见喜欢一般。
是程满先开的口,一边费劲关好门一边说,你不会冷吗?
苏余不知是被冻得太久还是因为其他,只是呆呆望着程满,没有任何回答。
程满以为她没听清,张开手指挡在额头顶着风雪跑过去,走近苏余后先比了比凳子的高度,然后双手一撑坐上去,重新问到,你不冷吗?
苏余终于回过神来,小脸红通通的憋着声音回答,不冷。
程满也望着对街那扇门,眯着眼睛将目光穿过缥缈风雪。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冷吗?
苏余扭过有些僵硬的脑袋看他,发现他的嘴唇发紫,她反应过来,他冷。
苏余从凳子上滑下来,在地上使劲跺跺发麻的双脚,然后拉着程满钻进屋里去。
屋里有外婆烧的火炉,火光微微漏出来,很亮,很暖。
苏余笔直站在程满面前,仰起头看他,语气里还略带自豪的问,还冷吗?你还冷吗?
程满实话实说,冷。
苏余将他拉着更靠近火炉一点,又问。
程满本是想继续说冷的,但看着苏余亮闪闪的眼睛,不知怎么地就改了口,不冷了。
其实程满是冷的,不光是那天,以及那一整个冬天和后来在北方度过的每一个冬天,他都冷,但他再未那样直白的对苏余说过。
未说过他习惯不了北方寒冬的凛冽,也未说过他一点也不爱北方一日接一日的飞雪。
程满只是告诉她,他从南方温暖的沿海城市过来,从今天算起,他要在这里待够十一年八个月零四天,然后,他就可以待在任何地方,包括回到温暖的南方。
苏余理解不了程满的话,将手揣进兜里很严肃的问他,为什么?
程满挠挠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我爸爸妈妈离婚时是这样说的,让我在姥姥家里住到十八岁那天,我让姥爷帮我算,就是十一年八个月零四天。
苏余仔细听他说完,到底明白没有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清楚那天以后,程满成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很久以后她开始明白,最后情真意切的喜欢,或许都是由最初单纯的心心念念开始。
苏余和程满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苏余是程满到北方后的第一个朋友,程满变成苏余最好的朋友。
后来每吃饭时苏余依旧坐在高凳上,两条腿悬着一晃一晃的,大半的时间都用来看对街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的程满,偶尔被碗里的食物拉回思绪,便猛地扒拉两口,嚼着嚼着又走了神。
苏余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就像每一年的十二月一号一般美好。
两人之间也闹过矛盾,在大年初一那天,苏余穿着父母带回来的新衣服去找程满,笑嘻嘻的和他讨论压岁钱,程满被苏余的笑声扰的心烦,推门跑出去,屋外下着雪,程满在漫天飞雪里一步步跑离新年的热闹,跑到气喘吁吁就想起了不知在何方的父母。
苏余追上程满时他眼眶红红的,她小心翼翼的对他说,今天是不可以哭的。程满抹一把脸上的雪花,转身往回走,说,没哭。
其实那天程满真的不知道自己哭没哭,他只记得,风雪刮进眼眶时的感觉,真的很冷,冷到生疼。
傍晚再见程满时苏余换下了新衣服,依旧坐在高凳上晃荡着腿,程满发现,她脚掌离地的距离近了许多。
是啊,他们这个年龄成长地很快,仿佛之间,就是好几年光阴。
苏余十四岁那年,程满十五岁,她初三,他高一,上学的路不再是同一个方向,程满的高中在城市另一端,离她很远。那年苏余的生日是在学校,因为正值初三,又没碰上周末,所有就在学校里过了,没有外婆的长寿面,也没有程满的祝福,她甚至谁也没提醒,一个人在夜晚望着程满的方向对自己说了句生日快乐。
她从来都觉得十二月一号是个太特别的日子,比如她的出生,比如程满的出现。
她想,或许更是因为遇见,遇见你后,日日特别,日日欢喜。
后来程满补给苏余一个生日礼物,很平常,礼品店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她依旧很欢喜,坐在更加老旧的高凳上笑的一脸灿烂。
程满靠在门上,修长挺拔的身躯快要高过低矮的门框。而苏余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在高凳上晃腿的小女孩,如今的她,可以很轻松的够着地面,也能很自然的掩藏心事。
比如,她可以装作完全不知道程满想离开的心事。
苏余知道的还很多,她知道程满不喜欢冬天,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她知道他在高考的那个夏天就满了十八岁;她还知道他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南方姑娘,两人约定着报考同一所南方大学……
这些,苏余都能自然的装作不知道。
苏余中考前和外婆吵了一架,原因是外婆不想让苏余报考太远,而苏余却只想考进程满的学校。那晚程满打电话想劝苏余,两声喂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苏余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程满没回答。
苏余又说,你同意我报你的学校吗?
话一出口苏余就开始落泪,眼泪大颗大颗的滑过脸庞,可等了很久,程满还是没回答。
在苏余想挂断电话时程满终于开口,一句我过来找你,惊得苏余忘了哭泣。
她是真的不知道他坐车穿过大半个城市过来的目的,不然,她也不会如约而至。
苏余见到程满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街面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为这个夜晚增添亮色。
程满没带苏余去哪里,两个人围着学校外的林荫小道一圈一圈的走着,走到后门时程满给她买了一杯奶茶,原味。
程满递给苏余奶茶,说,如果可以,别去我们学校了。
苏余没接稳,奶茶撒到地面上,芳香四溢。
苏余也不管被弄脏的鞋面,抬头问到,为什么?
因为你的成绩,可以上更好的学校。
如果我不想上更好的学校呢?
程满看着她,看她眼里的期望和倔强,看到最后他别过眼,说,苏余,你还是没长大,不懂得选择的重要性。
苏余觉得眼眶很湿,连忙低下头盯着打翻的奶茶,直到眼泪流出眼眶和奶茶混在一起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程满,眼里的期望渐渐消失。
夜风慢慢吹干两人鞋面上的奶茶渍,又吹走程满坐车留下的满身疲惫,可它吹不走那些盘踞在心头的忧愁。
苏余理好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像是平复好情绪一般淡淡的说,程满,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已长大,我只知道,我认识你已经十年了。
苏余,初见你那天我就说过,我是要回去南方的,北方的风太寒,太容易吹冷我的心。程满看着苏余,用字句不动声色的和她划清界限。
如果我愿意跟你走呢?苏余不知道这句话究竟能代表多少,此刻的她只想让自己大胆一次,哪怕遍体鳞伤。
程满确实被这句话吓到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好半天后他才弯腰去捡起地上的装奶茶的杯子,在转身离开时说道,对不起苏余,哪怕是你去了南方,我们也只会有在北方的关系。
说完程满就转身离开了,苏余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将手里的杯子扔进垃圾桶里,自始至终,都不曾回过头。
她终于,在北方六月的夜风里,哭的撕心裂肺。心里空落落的疼,比很小很小的时候从高凳上摔下来还疼。
可她,还是填报了程满所在的高中,凭着青春的一腔孤勇,义无反顾。
报道那天外婆生气没去送苏余,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踏上了离家的旅途,上车后她选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一边等着汽车启动一边看车窗外熟悉的一切。
外婆的身影突然撞进视线,她微微佝偻着背靠在一旁的横栏上,专注的盯着苏余所上的车辆,她知道外婆在找她的位置。她很想跑下车去抱抱外婆,抱抱这位比父母陪伴她更多的亲人,可她不敢,因为是她自己选择了离她远去,更是因为她害怕,害怕在这个人山人海的车站里她会痛哭出声,也害怕哭过后的她还是想要远去城市的另一边。
城市的另一边,有个她认识了十年的人,那么,就让她先固执一次吧,用青春的底牌。
苏余倒是没想到程满会来车站接她,毕竟她也没有告诉过他她到校的时间。
程满很自然的接过她的行李,轻轻解释着,你外婆告诉我的。
苏余觉得,心底有个角落再次疼了一下,那里面住着一位微微佝偻的老人。
对外婆的愧疚很快就被和程满同校的喜悦所代替,出了车站后两人打车去学校,没进校,而是在学校大门前找了一家小饭馆坐着。苏余很喜欢那种感觉,什么也不想,就只是安安静静的跟在程满身后,看着行李箱的万向轮滚动向前,似乎没有想要到达的终点一般。
苏余就想这样走下去,不用担心停下。
那餐饭是程满请她吃的,味道不怎么合苏余的胃口,可她吃的很认真,也很用心。
后来程满送她回宿舍,穿过一大片银杏树林后就是苏余的宿舍,苏余站在宿舍楼前环望四周,然后冲着西南角呵呵的笑,她抬手指过去望着程满很自信的问,你住那里对吧?
看到苏余脸上的笑容,程满原本有些压抑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他点点头,笑着将行李箱递给苏余,说,既然来了就好好努力吧!
既然选择了,那就好好坚持吧,不管是苏余还是自己,哪怕会遗憾,也不至于后悔。
苏余的高中生活没有想象中的有趣,除了整日辗转于宿舍和教室之间她并没有太多的地方可去,所以她几乎是将满腔的热情都放到了程满身上。每一天课程结束她都会第一时间跑到程满的班级里,或缠着他一起去吃饭或静静看着他学习,高二的课程她大多是不懂的,更多的时候她也只能静静待在程满身边,即便无聊也不愿离开。
注意到林巧是在一周后了。
那天准时出现在程满教室的苏余突然发现,晚饭时间空空的教室里除了她和程满,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也总有一位埋头不停写画的姑娘。姑娘留着披肩长发,很安静,任凭她如何吵闹也从未流露出任何不满。
注意到她时苏余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苏余觉得真适合她。
其实苏余是知道她的,她叫林巧,南方人,和程满约定过报考同一所大学。
那天苏余第一次没等到晚自习预备铃声响起就跑回了教室去,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没头没脑的丢下一句我先回去了就跑开了。
程满手里的笔还未放开,抬起头来就只见苏余雪白的衣角飘过拐角处消失不见,他看看林巧的方向,又低下头看着作业本上的空白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他也不知道,这个已生活十年的地方和那个自己出生的地方哪里才是心底的故乡,他只知道,他讨厌北方早早地飞雪,怀念小时候听过的海浪声。
他更不知道的是,如何面对一场毫无保留的喜欢。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想不出万全之策,更做不到事事周全。
他能做的,不过是说清楚一点,让苏余,也让他自己,更明白一点。
苏余的十五岁生日正值周末,一大早程满就带着她赶了最早一班车回家,路过礼品店时他给挑了一件礼物,是售货员推荐的。看着手里包装精美的礼物,苏余意识到,似乎她在他的世界里从来都不需要费心。
哪怕很久之后想起那个生日,苏余感受最深的依旧是程满替她选礼物时的那份随意所带来的刺痛。
她于他来说,终究是算不上特别。
当天外婆照旧给苏余准备了长寿面,热腾腾的一大碗,苏余端着面走出门坐在高凳上,一边吹气一边向对街半开的木门里望去。
这一次她没望见程满,倒是听见了程满的怒吼声。木门的隔音效果很不好,隔着一扇门和一条窄窄的街道,苏余一字不落的听清了门背后的争吵。
程满的妈妈回来了,想要带着程满回去原来城市重新生活。
程满从门背后出来时苏余一口面都还没开始吃,看着程满出来她放下面走到他面前,静静看着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满越过她向街道尽头走去,苏余慢慢跟上去,走在他身侧看两旁熟悉的一切。
我喜欢南方,喜欢它的温暖,但我从未想过在那里还会有一个家。程满是突然开口的,像是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我妈回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从当年她和我爸离婚到把我扔回这里,她从来都未问过我的感受,直到今天她还是这样,逼着我和她去到另外一个人家里,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作安排,从不管我的想法。苏余你知道吗?我想去的南方,我不希望有人认识我,我只是喜欢那里的温暖,那种每个人都能得到的温暖。程满闭上眼,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陷入回忆,也像是不愿再开口。
苏余看着程满,明明比她高出一个头,此刻却像是受伤一般脆弱不已,她停了下来,踮起脚轻轻抱住程满,很慢很慢的说到,程满,温暖是不分地界的,如果可以,不要轻易离开任何一个地方和任何一个人。
程满僵着身体,还是慢慢拨开苏余的手臂,然后轻轻后退一步,说,苏余,谢谢你,但是对不起,我们只会是朋友。
苏余看着空空的手臂,任凭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她是真的想要哭一场,很用力的哭一场,将那些过早萌芽的情绪全都哭尽,将所有青春的苦涩稀释在眼泪中。
程满攥着拳头,最后缓缓放开,转身一步步往回走去。
苏余听得很清楚,转身之际他的那句生日快乐,没有比那句对不起多一丝温度。
或许,北方于他来说,真的是太冷。
苏余擦干眼泪回去时程满家的双推木门已经紧紧合上了,就像是不曾打开过一般。苏余放在凳子上一口未动的长寿面还在,她走过去重新端起来,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她发现,曾经对她来说高高的凳子如今也不过及腰位置。
她知道,他们是真的长大了,很多事情开始得心应手,也有很多变得难以企及。这是成长,也是得失。
程满最后还是跟着程妈妈走了。
走的那天苏余去机场送他,两人没有刻意告别,也没有眼泪和挽留,离开之际程满轻轻抱了苏余一下,拍拍她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说。
回程的路上苏余碰见了林巧,那个恬淡温润的女子,站在机场的柱子后,安静的望着程满离开的方向。那瞬间,苏余突然就释怀,不是因为林巧,也不是因为程满的离开,而是她突然地就明白,南北分界线从来都不是界限,不能让彼此走到一起的,只有不爱的心和欠缺的缘分。
既无法久伴,那就不要深拥。
往后的岁月里,南方艳阳北方寒夜,都是各自人生路上的风景。
那就祝你在时光里享受温暖,在锦年里忘记悲伤,在往后的温暖里,不要再怕冷。
而从未改变的是,她依旧坚信十二月一号是个太特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