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源| 故纸今堆
作 者| 西坡闲人
2017年05月07日
每次回家小住的短暂时光里,对着家门口的核桃树拍照成了我们夫妻的一件大事,确切的说是拍摄那些停在枝头的喜鹊,这些树枝源自父亲多年前不顾家人反对执意种在墙外的核桃树。
我们先是站在院子里对着两只调情的喜鹊拍摄,再后来发现枝头的喜鹊何止两只,有时会有三只,两只隔着树枝含情脉脉,另外一只分不清公母的站在更高的枝头顾影自怜。呵,我心想或许是个单身狗呢,这鸟儿之间也许真有三角恋吧!我正在对焦的功夫又飞来更多,最多的时候枝头站满了14只,那是我站在上院的围墙上一只只数过的。
为了拍照我干脆站在院外的邻居高墙上,从更高的角度拍下这些可爱喜庆的小鸟,“喜鹊枝头叫,好运就来到。”终归是让人喜悦的事情,更何况我这迷信的人呢。当然这是我30岁后的人生体悟,也许不能算作迷信吧,在父母身上经历了越多的事情后,我越多的相信好坏事都是有兆头的,或者说我的牵强附会,总要有些理由,如果有理由,我更愿意往好的方向去想。
然而目前这一切的改变,竟然来自我自己心境的改变,只是很遗憾,这种喜悦我不能讲给已经失语多年的父亲,要是在往常他一定摆摆手,停止我的言论,因为他会有更精彩的观点。
与父亲真正的沟通,大概是从3年级开始。那个暑假我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一个特别无聊的节目,想起来类似《傻帽经理》之类的喜剧电影吧,父亲从门外进来,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父亲说,你怎么样又在看这种耍戏戏,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以后多看书,少看电视,随后父亲,便靠在沙发上,看起一本书。我站在他面前,才看清,《王朔文集》,其实我不太认识那个朔字,再后来我翻开那本书,看了一页,《我是狼》,我问哥哥,这个作者经历真多,哥哥笑着说,这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不一定是他自己的事,我顿时失去了兴趣,我想不是自己的经历,那太没意思了。这是我记忆里,我跟父亲的第一次严肃交谈。
要知道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父子之间,从来没有影视或者文学里那种,“你回来啦”之类的问候,你来便来,你走便走。不是成绩太差,不是惹了祸,更多的时间里,父子之间多半是沉默的。
回家之后如果看见父亲,我多半也是问上一句,我妈呢?便出门玩耍。父母为此曾不止一次的问我们兄妹,你是害怕你爸,还是害怕你妈。对于这种问题我都早已准备好了标准答案,这种答案,来自我童年的考验,每个暑假在爷爷家避暑时,通常来客之后,总会被无聊的问上几遍,你是和你爷爷亲还是和你奶奶亲。我一直回答,两个都亲,提问的客人感到无趣,便捏捏我的脸蛋,说,这娃真是丑亲,然后转头跟我爷爷说你们家这二娃子就是鬼。我摸着红红的脸,自顾自的离开,我并不喜欢这些不速之客。
我知道这些玩笑之后多半是留下来吃饭的莫名其妙的客人,爷爷又好客,对于客人来者不拒,奶奶任劳任怨的性格更加助长了这种行为,那些年,虽然爷爷住的小庄子,只有我们一户人,但是客人总是很多,所以我的童年远非我有时自以为是的自传里写的那么寂寥。
更何况父亲的童年呢,他的童年怎么会寂寞么,他可是家里的长子长孙,又从小聪明好学。
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儿子,他出生时爷爷已经29岁,在50年代的晋南小村,对于一个已经结婚十年的男人,父亲的确来的有些晚,要说爷爷也不是家里的独子,但是他的两个弟弟都早早离世,所以父亲出生后整个家庭的喜悦可想而知,更何况爷爷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他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的奶奶对这个孙子的溺爱,我们不难体会。
大我父亲6岁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姑,夸张的形容父亲直到6岁才会走路,倒不是因为他不会走,二是因为奶奶的溺爱,这么大的孩子,都舍不得下炕所致,当然我当一个趣事去听。真假并不重要,父亲的童年终日拿着一根木棍,东敲西敲,看谁打谁。从小娇惯说不上学就不上学。
好在爷爷的坚持,父亲也争气把高中念完,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只是在20岁之前,父亲挑水大概都很少,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挑水是农家子弟必须会的技能,如同现在社会,会使用煤气灶一样简单且必须。父亲的手修长的像一个女人。所以他在成家之后的很多年里,都是母亲负责着家里的体力工作。再加上父亲一直的民办教师身份,乡亲们也更多的理解。这或许是乡村知识分子的特权吧。
可人生怎会如此圆满,年少得志对于父亲来说并非好事。
这一切仅仅在你是知识分子的时刻,如果你脱离了这个身份,成为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民,而且你还有许多知识人的娇惯性格,这种错位的人生,在如今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对知识人最大的讽刺。
在做了几年教师后,便被委派到校办企业去做第一任法人矿长。因为父亲从小的娇惯性格,并不懂得与人合作,加上自己年少得志,也因为没有了体制的管控,父亲仿佛脱缰的野马,逐渐有些膨胀和迷失。随后染上酗酒的恶习,再后来被身边的朋友所骗,不到30岁的父亲在88被骗去几十万后,他已经无法承受。
一夜之间成为了一个病人,一个忧郁症病人,一个疯子。
在之后的漫长生命里,伴随他的便是不断的反复,偶尔清醒时父亲会信心满满的重操旧业,父亲在后山又开了几个矿井,但最终都因为粗心和不坚持,都以失败告终。
我非常理解父亲的颓废,他无法接受一个不如他的人在他面前吆五喝六。他宁愿选择自己单干,这种基因一直遗传到我身上,我身上某种清高,一定来自我的父亲,至于我的那份坚持,应该是来自母亲吧。
我有时候想相对于随时可能消失的物质财富遗传,我更在意这些精神财富的继承,正如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未来会持续的被我们家族人员阅读下去。
父亲在30-45岁的十几年里,寻找了几十种生存的方法。先是借钱去市区买来现金的磨豆腐的机器,在家里做了2年的豆腐,当然多半都是母亲在做,再后来因为村里缺水严重,也有之前的一些煤矿欠账,每年冬天的豆腐都被别人白白的拿走,父亲心灰意冷关停了豆腐事业。
再后来,父亲跟他的小舅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合伙贩卖蔬菜,因为父亲不会开车,只能记账,起早贪黑的小舅性格火爆,最终因为一次收购价格的分歧,舅舅扔下三轮车摇把,跳墙离去,那辆三轮车是那个年代常见的那种,它的名字叫奔马,然而这匹马并没有令我们的生活奔向远方。
再后来,父母找来,他们的妹夫,在乡村的集市上卖过油条,因为父亲的马大哈性格,在别人吃饭后,有羞于要钱,那些年代吃饭不付钱是一种荣耀,而开饭店敢于请客仿佛也是另一种荣耀,最后的生意可想而知。
再后来,父亲又在邻县,跟几个外地人合伙烧焦碳,最终也是,不欢而散。
在我已经上初中的年纪,我的邻居邀约父亲去山上的煤矿,谈事,父亲忙活了半年下来没有得到一毛钱,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而他们留给我少年的记忆便是,那个长满络腮或的大个子男人,一顿饭可以吃掉,一蒸笼的红糖包子,并且不怕滚烫的红糖水。
再后来父亲在多次的与人合作失败后,终于向现实低下了头,他曲身去煤矿,做了他最不想干的事情--开起卷扬机,因为马大哈性格,也是经常出错,好在没有什么大事,也一直断断续续的做些零工。
那些年被小他十几岁不识一字的本地工头呵斥下,父亲每次下班回来都是大醉,偶而一次,父亲大醉回家。我固执的站在院子里等他回来,他微笑着说,还是老二和他亲。之后便把院子里,上午刚刚垒起来的砖墙推倒,之后又一个人在院里嚎啕大哭,我含混的听见父亲在说他是一个失败者。
那夜月亮很圆,第二天,我跟母亲回到爷爷家,回来的时候,我们带着月饼和苹果,父亲站在院子里,供桌上摆着贡品和一杯酒。
那是1994年的中秋,我11岁,那夜月光如洗,父母相对无言。
再后来几年父亲总是在清明节附近,从别的地方倒腾一些树苗,有些是他从书上看来的蘑菇养殖,有些是从不知名的人手里借来的树种。房前屋后父亲种了许多,然后那些树多半都死了。
99年我去山东后,隔年哥哥成家,在之后分家。父亲陆续的从别处移植过来许多核桃树,有些种在山上自己的玉米地里,有一棵干脆种在院子外面的围墙边上。对于这颗树父亲非常用心。
村里人说,父亲瞎折腾,种核桃树是最不划算的投资,他们议论父亲总是做些打背弓的事,父亲那些年已经很少去跟人争辩,只是喝酒的习惯一直没有改过,村里有话说核桃树是爷爷种树孙子吃果,核桃树是生殖周期非常长的一种树,父亲笑着说这是优种核桃,便不再回应。
在之后的十几年,我在外地漂泊,独子的父亲辗转到老家为爷爷送终。
再后来,为了给我准备结婚的的钱,先是喂猪,再后上山砍树,放羊很多他年轻时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统统干了一遍。
在后来的的某个下午,终于因为劳累,血栓在树下,成了行动不便的人。
得知消息后,我飞奔回家,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在最不合适的季节变卖了养只,父亲很痛苦,他知道他本来想为我积攒的光景,最后却成了负担。那时的我已经非常理解父亲,至于乡亲和众多亲友,多半是不理解的。在农村的笑人无,气人有,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因为父亲年轻时酗酒的恶心,在他病之后更多的是对他酗酒的责骂和不理解。
如今每年的9月,当家门口结起满树的核桃时,父亲会望着果树,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不说话,我总会去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之后每次回家,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棵已经长的高过屋顶很多的核桃树,说来惭愧因为新农村的建设,每个房型越来越像,我几次回家甚至只有通过核桃才能辨认我家的位置。
那晚在家里醒来,听到枝头雀跃的喜鹊,我推醒身边睡着的妻子说,“喜鹊,也有稀缺的意思吧。”
妻子,笑着说“也许你爸爸知道呢。”
我捏着她的鼻子说“那是我们的爸爸,孩子的爷爷。”
妻子满脸笑容的说“那是一棵父亲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