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晃动着急促的下降,就好像在牛羊群间横冲直撞,眼下就是甘美的水池(飞机场)。或许是过于急促,嘴中不断嚼着的口香糖突然掉进了喉咙深处,瞬间使我感到卡住喉咙的那种不自在。我伸手潜入座位底下,试图去捡那目所能及的矿泉水。飞机下降越来越急促,一阵出乎意料的震颤,水瓶翻滚到了另一排座位底下,消失在我的眼中。我没能抓住。
“可恨”,我捂住嘴,开始有些作呕,这是我平生第二次坐飞机,这份体验让我希望从此不再坐飞机。我多么希望重新选择代步工具,开着一辆跑车从那跑到这,毫不触动我的精神底线。
我想立马起身去找回那瓶矿泉水,让口香糖快点进胃里。一阵干呕,脸部皮肤发烫,好不痛快。我连忙示意空乘人员,却连话都无法说出来,嘴中发出咳痰的声音。
空乘人员让我坐下,下降的时候不能站起来,否则会摔伤。我用手拼命的挥舞着,指着我的喉咙,做出喝水的动作。不过在他人眼里我这就好像是在挑衅,用着桑博的动作,威猛无比,柔道结合摔跤,甚至像是巴西的Capoeira。与我同座的女士发出惊恐的目光。
“快坐下!”不知从哪传来的喊叫。
话音刚落,飞机再度震颤,好像在空中转了个大圈,我重重的摔倒在飞机仓里。口香糖镶嵌在我的喉咙里,使我的呼吸受到了阻碍,我不断发出咳痰的声音,窒息的痛苦令我绝望,且几近失去了听觉,只能模糊听见飞机发动机的声音。飞机上一个人也没有起来,一个人也没有慰问我,好像我不存在,然而在三分钟前分明有人朝我喊“快坐下”。
眼前一阵炫白,我难以忍受这种糟糕的感觉,想要直冲云霄。突然间我回想起家中的乌龟池在临走前还未换水,屋内的电源还未拔掉,家中只有一个痴呆的爷爷。好像一大堆的不幸会在我死后出现,我如挣脱锁链一般用劲站了起来,此刻我的脸应该是涨红的。
我掐住脖子用失语的喉咙发出干哑的吼叫,空乘人员仿佛被吓到一般,连忙解开自己座位上的绳带朝我走过来。这时我从她的面部表情中看到慰问的神色,我大大的张开嘴,并继续掐着脖子示意。她朝机舱前面挥手喊叫,模糊的杂乱声中我唯有听见水和快点,有人递来了一瓶水,乘务人员直接倒进我几近脱臼的嘴里。我得救了。
飞机依然在剧烈晃动,许多乘客不断在嘶吼、哭泣,小孩子的啼哭声瞬间也被盖过去,我无法区分这是谁和谁的声音,只好断定坐着的人在哭泣,站着的人在嘶吼。我询问我身边的一位年轻人,他惊恐的看着我,咬牙切齿。我瞬间也不安起来。一个女孩戴上了耳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MP3,手背甚至露出青筋,旁边有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还有个男子趁势偷拍了张照片。
“先生能站起来了吗,”刚刚给我灌水的乘务人员问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淡淡的点了点头。这时我跟她都坐在地上互相看着对方,我仍然失语,但不是因为咽喉的问题,而是疑似精神上,我的大脑好像还未解冻一般,什么都语言都组织不出来。我摇了摇头,心想我的灾难过去了。
“站起来好吗?”
我愣愣的看着她,随后坚信什么似的摇了摇头。我想确认什么,又无法确认的,我明白我现在的脸色极度难堪,就好像一个从战壕里挖出来的逃兵,一个口香糖给我了神经炸裂般的感觉。我开始不由自主的说一些奇怪的话,我先是跟乘务人员讲起了的我的乌龟。
“那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大海龟。”我用一点也不激情的语气说出自豪的话。“它很老了,记忆中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在,那时他很小,如今似乎比当时的我还大。第一次喂食它生菜的时候,我观察到它张开嘴左边的缝比右边的大,爬行的时候它的右后腿显得很无力,爷爷绞了点虾肉喂,没几天就好了,但嘴依然那样,如今块头越来越大,看到它张嘴就像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在憨笑。”
此刻的我不再在意机舱内的任何声音,好像此刻地板就是一个房间,我继续对乘务人员说些不明目的的话,“我十分敬爱我的爷爷,就好像敬爱老师,我的爷爷曾经的的确确是位老师,这更令我尊敬他。爷爷一直感到可惜未能送我进到更大的城市,也后悔让我过早的离开了我的父母。”
“据说我的母亲被两个男人所爱,而我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的孩子,另一个男人是爷爷的弟弟的孩子,二爷爷去世较早,唯那一个英勇过人的孩子尚存于世,并恰好爱上了我的母亲。”我欲言又止,旁边还有老人,静静的看着我,似乎也在聆听我的故事。我继续说道,“爷爷是希望父亲放弃母亲的,因为父亲比起二爷爷的孩子,些许怯弱。仅此而已,父亲便和母亲私奔,之后生下了我,之后我又送回到了爷爷这。”
“我的人生基本跟在爷爷身边,但令我深有感受的是,我始终未觉得有何不妥,或许是父母的存在感太渺茫了吧。”我倚靠着椅子,飞机似乎在向高空冲刺,我感觉一瞬间要飞起来。
“救命!”一个男人崩溃了,绝望的大喊,但紧接着被轰隆隆的声音盖住了。
戴耳机的女孩摘下耳机,倚靠在座椅上闭着眼,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场面唯那对男女依然拥抱着,我看到男子的脸很安心的样子。偷拍的那个男人看着相机在笑,泪流满面。
“上小学的时候,爷爷问我何故不去找父母,那时候第一次产生出去这一概念,但是很微小,令我觉得这很荒唐。而后来又逐渐从成熟中找到一点微妙的感受,现在想想多么得不偿失,因为我坚信我丧失了父爱与母爱。”说到痛处时,我用手掩面,我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可能是强制灌入水的因素,我现在又有些许呕吐的感觉。
飞机剧烈的晃动加上胃不好受,我着实体会到了残酷,在前方厕所,一大堆人拥挤在那,连蚊子都无法穿过,我因此放弃。空乘人员依然坐在地上,她从刚刚到现在一言不发,我认为是我突如其来的谈话内容使然,任谁都会觉得这很不正常,我又不是阿甘,我的故事也不兴奋。
刚刚在窒息的时候,一瞬间我想到了乌龟,还有家里的电源,然后才是爷爷。关于我为何将爷爷放到第三位,我觉得只是随机的成分在里头。如果不把电拔了,爷爷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进我房间,那样会有危险,也会危害到乌龟和爷爷——我努力这么想,事实上完全没有必要。
飞机好像转了个大圈,我们再度朝向地面,刚刚挤在厕所门口的人们一瞬间都侧翻在地,没有人再喊“快坐下”,人人都在感染着人人。
“我想象着我的爷爷在我身边,至少顾及他的安全,或者现在下了飞机,让我拿出手机给他打个电话,要平稳的语气跟他说关电的事,不然爷爷会暴怒,痴呆的老人比婴儿还难讲话。”我最后说话的语气如落幕一般,我叹了口气,又看向空乘人员,“为何你什么都不说呢?”
“抱歉,我被你感动到了,”她霎时掉下几颗泪珠,不知是为哪件事哭。
我道了声“谢谢”。
乘客们大喊大叫着。我心想真吵,但我此刻格外安心,好像空无一物。
“你们怎么能这么安心!”一个语气大条的男子喊了起来,目标直指那对拥抱着的男女。“让全机舱的人看看你们有多么恬不知耻。”
“把你低俗的话语收回去!”偷拍的男子站起来,义愤填膺的怒吼道。
两人紧接着扭打在了一起。那对男女依然拥抱着,只有男子无助的看着战斗的场面,女子深深的埋入男子的胸部。接着那位刚刚摘下耳机的女子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耳机怒摔在地上,场面镇静了一刹那,他依然闭着眼睛,但嘴唇已经咬破流下了血液。原本坐在我位置边的女子从衣服里摸出手帕递给了那位女生。
飞机不知何处传来嘤——的声音,尖锐且刺耳。我一阵眩晕,紧接着干呕。原本打闹的人们逐渐安静,唯有小孩的啼哭声和啜泣声。
“怎么了?”我问。飞机轰隆隆,好像手榴弹在耳边炸掉。空乘人员站起身来,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掩面哭泣,她的位置正好面对着所有乘客。我依然坐在地上,当她放下掩面的双手,我们互相目视对方。
我想起夏天的时候去宅子后面的树林里捉蝉,秋冬日去捉松鼠。一次从树上掉了下来,而下面恰好是一个大大的雪堆,我幸免于难。我忽然记忆其一个人,他的面貌和那个偷拍的男子很像,是一位在枫叶林里观赏风景的诗人。还有那个戴耳机的女子,好像是某一次去车站,当时磅礴大雨给世间晕了色,她当时就站在我的一旁。还有那对情侣,年纪并不大,男子见到朝他吼叫的陌生男子丝毫不敢动。好像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熟悉,我感到奇怪——此刻的我感觉身处不在当下。我再次干呕,喉咙又像是卡住了什么,我咽了一口唾液不见效。
我掐住脖子向空乘人员挥手,我越来越难受,身边如最初一样安静,好像什么也没变。我再度失去听力,恍惚间明确有些难以区分的糅杂之音。
“快坐下!”
不知谁又在大喊,但我此刻只能归咎于我的幻听。这次我想起了我,脑海里尽是我的样貌,是要询问我这一生过的怎么样吗,我想够可以了。一阵窒息时候的炫白刺入我的虹膜,我再度重重摔倒在地,我连飞机发动机的声音也没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