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行人匆匆,缩着脖子东避西藏。想是不请自来,那打禾的碎雨却招来了满地哀怨:抬眼处花花绿绿的伞在路中间飘泊。
街中心右拐,下几十级台阶,便撇进靠农田的一段土路——喧嚣远了,商业的气息远了,轰隆隆的机器文明,也远了。
我习惯在这样一条小路上独行,在这样微雨的春日里。
碎雨润湿了青石板,洋洋洒洒淅淅沥沥。昔日的打铁厂,早已人去楼空,春风绕过褪色的烟筒,痴缠出朦胧。沿着山体而建的房屋,用条石垫起,高出路面三五尺。勾缝用的石浆,鼓起了肚子,有水滴杂散时间,嘀嗒滑落。用来排水的一道沟槽,僵卧在靠山一侧——如垂老的故人耗尽了亮色,爬满了苍苔。
我驻足,想要找寻打出儿时铁环的砧台,可柴门半掩框架倾颓,空留一地铁花,斑驳散落在半川烟雨里️。
不是的,原本不是这样的,我无端怨起这碎雨来!
我无法再闲庭信步,陡然加快了脚步,在这个微雨的春日里。那是另一种生命的体悟!脚板每一次叩响地面,与石板的那种紧急接触,扣响在心底躁动起来……于是,那屋子便挣脱烟雨,蓦然鲜活:
满脸络腮胡的铁匠刚嚼完两粒花生米,从蒲团上猛然立起。胡乱摸两把嘴唇,爬满青筋的双臂提了铁锤,直奔炉膛而来。
炉门打开,一切被火光映得通红:油亮的煤堆、尺高的砧台、跛脚的八仙桌、屋角的瓦水缸,还有铁匠喷出的丝丝酒气。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化作洪流从粗糙的岩缝溢出――靠山的一边,小青瓦故意留了一道缝,有天光漏了进来。徒弟一声呼喝,紧拉几下风箱,夺过煤铲往炉膛里挥了几下煤,溅起火星噼啪作响。
铁匠的目光越来越亮,仿佛见到最纯情的女人,片刻不离变得通红的铁胚。只在一霎,火光猛爆,铁胚激起一声闷响已经跳到了他手里――夹住铁胚的是一把半米多长的铁钳!
“叮……叮……叮当……”铁匠小铁锤划着弧线落下,徒弟的大铁锤也随后落下;铁匠砸哪里,徒弟紧手里的铁锤落在那里;铁匠的眼睛鼓得如铜铃一眨不眨,徒弟的眼睛闪的直掉泪花!
“叮……叮……叮当……”铁匠手腕翻转,通红的铁胚翩翩起舞,溅起的铁花在胸膛跳跃,随汗水成股落下。徒弟挥舞的铁锤双手慢了半下,铁匠的锤子挥的更急……
“叮……叮……叮当……”悦耳的敲打声,恰似镶嵌在小镇的串串音符。
我看见砧台上有心爱的铁环走下。
我看见砧台上有爷爷心爱的锄头走下。
我看见砧台上有爸爸闪亮的犁铧尖走下。
我看见砧台上有妈妈闪亮的柴刀走下……
那上面寒光点点,却意外的刻上了粗犷的模样,那是铁匠!铁匠取下腰间的汗巾,满意的点点头,顺手擦掉徒弟的汗水,从石阶边走下!
在这个微雨的春日里,脚板每一次叩响地面,都会与那火花四溅的打铁声融为一体。与石板的那种紧急接触,如炉膛的余温,随着雨声慢慢安静下来……
“叮……叮……叮……”如碎雨般的打铁声渐渐远去,已被我轻轻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