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斯·塞仑斯
(1)
还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弗里斯仍然站在那残破的石碑前,这里安葬的是他的挚友,或许安格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只是他看不见而已,他深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无数个午后他每次都会想起那天安格拿着锄头一遍遍地砸,砸碎了那个殴打他的工友的头颅,明明两个人才相识不久,明明弗里斯只是掰了半块面包给了快被饿死的安格,那年把那个中年男人活生生杀死的安格才16岁,而弗里斯,他也才15岁。
锄头砸下的瞬间,弗里斯听见颅骨碎裂的声音,像极了码头冰层开裂的脆响,安格失了智般捶打着,工友的拳头无法再落在安格的脸上了,因为这次他亲手将用锄尖勾出了工友的眼球,看着玻璃体在锁链上颤动,安格缓缓停下动作,空洞的眼神转向弗里斯。弗里斯捂着发昏的脑袋,那令人惊颤的场面仍历历在目,他倒抽一口凉气,呼出的云雾中仿佛都再次染上了那天的血腥味——他并不排斥,甚至再次感到阔别已久的兴奋。
弗里斯总梦见那个雨夜——不是他的雨夜,是父亲休斯的。“哦多么精壮的小伙子啊,太太你安心好了,这个家伙在我这绝对没问题。这是你的报酬。”体态臃肿的商人紧紧攥着弗里斯·休斯纤细的胳膊,那是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休斯永远想不到还是少年的他被母亲卖了换钱,休斯拉扯着富商的西装就要挣脱但下一秒重重的皮鞭就在他的脊背上炸响出音爆,背上的伤痕处迸发出肮脏灵魂中腥臭的血臭味,休斯呻吟着在地上蜷缩着,窗外电闪雷鸣,电光中他却看见了母亲在门外数钱的身影……
“大少爷又在看他过世的走狗了哈哈哈哈哈哈……”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了阵阵嬉笑,那是生活在这条街的穷小子们,他们当然看不起弗里斯,就像他们的父母们一样,瞧不起这位“被赶出家门的富家大少”,弗里斯没有说话,如果15年前的这个下午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捡起锄头跟在安格身后去吓唬这些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但他现在做不到,弗里斯扫去墓前的积雪,荞麦面包的香气混着海风,像极了安格生前最爱的那口,所以他每次来看望都会带上荞麦面包。自从安格离开后弗里斯一直在做噩梦,每天每夜,或是整夜不眠,哪怕致死量的鸦片酊也没能让他倒下去,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命大,还是安格救了自己,他宁愿相信后者,福大命大,他那天早上醒来只是感到严重的偏头痛。
布莱肯新斯,这个困住弗里斯一生的地方,多年前弗里斯的家庭在当地也仅是一个小资产阶级背景,但在这座平民窟遍地的鬼地方他简直是富家公子,但他逃走了,无法忍受嗜酒父亲的殴打与母亲的逝世他偷了一艘船逃走了,但是那天暴风雨该死的大,还没开出几里加上毫无驾驶经验他头的船翻倒在了浪潮中,动静引来了码头的工人与船夫,弗里斯被抓到了采石场,偿还他造成的损失,付出的代价将会是他一辈子的时间,但无时无刻计划逃跑的他绝对不会困在这种地方,显然不出一周时间他就来回被殴打了五遍,后来他每天在采石场里都是跪着的,因为他根本站不起来,双腿被拷上了锁链,且被打得血肉模糊。纤细的手臂每天都挥舞着沉重的锄头,这样的日子里,日复一日。
里斯记得母亲的手,粗糙得像码头的老缆绳,却总能稳稳牵住他。那时父亲还不是酒鬼,而是小镇最年轻的大副——直到老船长的裹尸布被抬下甲板,一切都变了。老船长叫安格·伊姆,船医哈利在宣布了老船长病逝的消息后立刻被送往了火葬场,那年的报纸头条就是这个,弗里斯在人群前注视着那条垂落的手臂暴露在布料之外,指甲缝间夹杂着黑血痂,弗里斯以前见过,在伊姆的船上,在未出海时整艘船就是他的第二个家,而船上的木箱的缝隙间也一直有这样子的血痂……弗里斯清楚伊姆是个很好的人,很早来到布莱肯新斯,那时这里的码头只是一片滩涂地,他和他的朋友马克号召当地人一起筑起码头小镇,当地人没有为他立碑因为他说不需要,把这些时间放在其他建设的地方上吧,后来他结了婚,生下了一个男孩,没几年一次其他大陆上的大瘟疫病毒从远航的船只上被带回,伊姆只剩下了唯一一的亲人。弗里斯·休斯从18岁起就跟着伊姆出航,两个人彼此见证了对方的岁月变化,从休斯结婚生下弗里斯·塞仑斯,从伊姆被人人敬仰到被所有人冷眼,伊姆一直把休斯当作他血缘外的亲人,只是这么多年了,老伊姆没提拔过任何人,也没多给予休斯什么,他确实也因此愧疚过,当然还没来得及对休斯说他就去世了。当那把带血的刀扔进海中,那份保密的协议盖上了船医的指纹,老伊姆的死似乎都说得通了,可谁知道呢。
太可惜了可能您只是活了太久了,如果那场瘟疫没发生,她就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被所有人唾弃了,老船长……
弗里斯母亲的死也和那场瘟疫有关,但她母亲并不是病逝,是被活活烧死了,和瘟疫一起在烈火中化为飞灰了,她被烈火灼烧时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看着弗里斯,嘴唇都咬得鲜血四溢也没发出一点声响,弗里斯回想起来她母亲对她说的。
你以后也会出海,离开这个地方,这片海看似平静,其实也是波涛汹涌,你不会像你父亲一样的,还记得妈妈跟你说的伊姆船长的故事吗,他是一位活着的传奇,不管瘟疫和他有没有关系,多记着向他学习,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船长的……塞仑斯。将来一定要从这逃走……
焦黑色的躯体散发出阵阵恶臭,腐烂的躯体里是怎样的一个灵魂这只有弗里斯知道,他在母亲逝世后的一个月里一直守在这,拿着木棍驱赶天上盘旋的秃鹫,弗里斯在太阳的暴晒下身上早已晒伤,可那些饥肠辘辘的大鸟却没想过放过他的母亲,日渐虚弱的弗里斯甚至在驱赶时已经被秃鹫抓伤,弗里斯每次累倒在地后都是马克将他轻轻托起,抱回家,马克清楚休斯不会在家因为从弗里斯母亲死后休斯就每天都在小酒馆里泡着,他并非买醉,只是和一群狐朋狗友日夜笙歌罢了,休斯大义凌然地为被绑在木架上的妻子添上了最后一把柴火,所有人都在赞扬休斯为镇子的安全贡献出自己的至亲时,只有休斯自己知道那被炙烤的人肉散发出的熏香是多令人陶醉,这些弗里斯都看在眼里,但也托弗里斯的福,两个月后原本要成为新船长的休斯一事因为船沉以及弗里斯的盗窃罪名被无限制延期。休斯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也没能遏制住他满腔的怒火,采石场外他每天都在徘徊,他发誓一定要把那臭小子的脑袋扯下来当柴烧就像他当年如何对待他妻子的一样。
“你最好不要在我恼火的时候来烦我了哈利,我答应你的现在已经泡汤了你清楚的!等我把他收拾了再处理我们的事情,如果你再来烦我我保证我会亲自提着斧头上你家的们把你和那该死的协议一起砍得粉碎。”这是船医哈利最后一次收到休斯的回信,他深知休斯这个疯子真的能干得出这种事所以也没在追究,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如何,伊姆死后他接济了伊姆的儿子,伊姆确实有恩于他,哈利也一直把伊姆当父亲一样看待,哈利是被伊姆从奴隶主手下买下的孩子,他出生在南美,14岁时刚好碰上了来贸易的伊姆,满身伤痕的孩子被伊姆救下,只是瘟疫后这位心地善良的黑人医生也是近乎一无所有了,他犯下了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罪行。那场无人知晓的交易,让他在其余生中一直处于愧疚,他信了教,加入了当地的伊斯兰教会,自己修了间祷告的房间每天在里面闭门两小时,赎罪而已……伊姆先生给了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我能成为医生原本是为了救他人性命,他对我说,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场不断地救赎,自我,以及他人,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孩子。你不是牲畜,你不是奴隶,你是哈利,哈利·艾尔克。对不起老先生……哈利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明天我没来祷告,请把信交给马克。而人们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穆斯林船医时仍然是在这间祷告间里,手里握着他的日记,一角上沾满了血,而斧刃卡在他第三与第四颈椎骨之间,将《古兰经》第17章‘夜行’篇的血渍,永远定格在‘凡杀一人,如杀众生’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