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麦收还是农家一年中最大的事,也是最忙的时候。那会的学校,会放“麦假”,十几天,让孩子们回家帮助大人收麦子。
麦收,先压“场院”。几家人合伙把半亩地的麦子用镰刀割了,麦茬拔出来,找平后,就开始用石头碌碡如拉磨般反复碾压。碌碡一头大,一头小,圆柱石身上道道深沟,近百斤。小胳膊粗的绳子套在肩上,把湿润凹凸不平的土地压到严丝合缝不露麦子,还得硬如钢板能担千斤。一块好的打场地要和上好几层麦糠,搭几天功夫才能出活。碾场的壮汉,膀子一晃有千斤的力量。王小看他爸拉碌碡跟玩儿似的,也想套上试试。
“你能拉动?多么忙!你还多事?”爸爸扛着粗气说。爷爷在后面撒麦糠,说“你也歇会,让孩子试试,不大会功夫。”“别逞能,闪着腰。”说着,把绳子递给王小,王小也许他爸的样,吐两口唾沫在手心里,弓着身子,卯足了劲儿往前拉,碌碡像长在了地上,几乎没滚。
大人们都笑开了,王小不服,撅着屁股往前拉,肩上的皮都被蹭掉了,碌碡好像可怜忙他,慢悠悠往前滚了两圈。王小再使劲,脚下一打滑,摔了个大马趴。大人笑的肚子疼,“你吃的饭都变成肥料拉出来了?怎么一口劲儿都没有?”爸爸说。“小,你用错劲了!劲是从腰间往上来,肩膀不成!”王小又试试,比刚才好点,但还是没转下一圈,就累的不行,他气的把绳子一撂,去踹碌碡,还钢着脚了,疼的单腿跳舞。
大块地用拖拉机割麦子,麦子在收割机的利刀下如扫射过的战士,一排排笔直的躺在地上,一家人都腰系搓绳和着麦秸捆紧扎紧,天再热也不敢穿短袖,锋利的麦杆就像针,扎的人生疼。
小块地,拖拉机回不过头,还得用镰刀割。王小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腰间系一根布条,挂一束草绳,远看就像长了一条尾巴。
大人们挥舞着镰刀,“刷刷刷”眨眼的工地,割了一抱麦子,麦茬齐刷刷一样高。他也榄了一抱,一镰刀下去,麦子东倒西歪,不往一处倒;镰刀也不听话,割的麦茬像狗啃的似的,七高八低。
“你呀,老老实实去看捆麦子吧!这样干,到晌午也割不了一垄。”爸爸不满的说。
“我这镰不快!”
“嗯!”爸爸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母鸡下不出蛋,怨窝不朝阳!”
“小,给,换我的!”爷爷递给他镰。
怪了,王小的镰刀在爷爷手里就像长了翅膀,飞快!而王小不仅落下好多,好多麦子还倒进地里,割不干净。
“你莫急,小心割到腿!啥事都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你爸,小时候还不如你呢!没割两镰,能的把手割了,还麻烦你奶跟他上药铺!”爷爷边割边喊。
“爸,我都30好几的人了!”
“你多大?不也是俺的娃?”
王小低头偷偷的笑。
下午,艳阳刚后,稍稍凉快一点儿,就要下地,把已经捆好的麦子,拉到大场院。
每家都有地盘车,两个轱辘,两只腿。停好后,就往上堆麦捆,麦捆越来越高。爷爷爬上去,爸妈把一拦抱粗的麦捆,一个接一个往上扔,爷爷总能接住,排放整齐,像耍杂技一样。王小也想上去,爷爷说“这可不成,垛不好,半道哗啦了,还麻烦!”足足堆的小山高了,才罢手,捆牢。爷爷拉着绳子,出溜下来。
爸爸弯腰,套拉绳。地排车一侧系根绳子,王小套肩上,也往前拉,算个小劳力。爸爸抬起车把,喊“走”,他就像一头老黄牛,低着头,咬着牙,往前拉。爷爷和妈妈在车后面,撅着屁股,往前推车。地排车慢慢蠕动起来,土壤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到了地头,爸爸喊“上坡”,同时,身体往下趴,胳膊上青筋都鼓起来了,王小也卯足了劲往上拉;过了桥,爸爸喊“下坡”,王小就往后拽绳子,同时,爸爸身体后仰,手往后拽,脚使劲蹬着沙子路。
如此几趟,才能把所有的麦捆都拉进场院。场院里各家的麦捆都堆成蒙古包一样的麦垛。
高高的麦垛是孩子们绝佳的娱乐场所,蹦上蹿下,一不留神就扎进垛子里,爬不上来,得几个人拽或者从边上掏洞出来。人多了还可以捉迷藏,掐几根麦秸秆,其中有一根是短的,其余的都一样长,抽到短麦秆就找人。不用费心躲,围着几家的麦垛转悠,随便抽出几捆麦子,钻进去,不出声不好找。
晚上必须出一个拉力看门,虽然支起蚊帐,但早上还是咬了一层疙瘩,有些蚊子肚子大的已飞不动,一巴掌一层血。
接下来,就是梳麦秆。麦秆用处可多了!能烧水做饭,可以屯房顶保温还抗晒;能编草苫,盖麦子防雨淋。
朱西果家的房子不是漏了一天了,外面小雨,屋里滴答;外面大雨,屋里哗啦。爸爸要爬上去修过和泥补过,但这儿好了,那儿又漏了。奶奶想着把屋顶换一换,也攒了两年麦秸了,但还差一些。
前不久,有人给朱西国的爸爸说一门亲,对方是个寡妇,人家想来家里看看,奶奶抬头一看,有的地方都见光了,不像样子。就说“今年,咋着也得换了!”
爸不同意,说“过麦,忙的厉害,哪有那么多时间梳麦秸?等攒几年,再换吧!”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就今年吧,多借几家就有了!”奶奶知道自己越来越老,再过几年,恐怕……趁着壮实,完了这活。
麦子一割,奶奶就在场院里忙活开了。他在一个大板凳上固定上铁条梳子,把一捆捆的麦个子解开,抓起大把麦秸,一下一下打进铁梳里,把麦秆的叶子和里面的杂草都梳掉;然后把有麦穗的一头在地上撞齐,再用铁梳子,梳几下,把麦秸梳的顺头顺尾,干干净净。
朱西果用镰刀割下麦穗,扔在场院中央,把梳好的麦秸放在一边,等攒成一抱,用草绳捆起来。时不时抽出半成熟的青绿麦穗,掌心合十用力揉搓,双手一摊呵气一吹,有点绿、有点软、有点甜的绿麦粒刚好半把,按到嘴里一嚼,那清香从舌尖滑落到心头,像高粱饴一样甜。
抓阄后,三大队轮到第三天去拉打场机。奶奶必须在三天内梳1000斤麦秸,从天刚蒙蒙亮就得开工,时间就在一下下梳理中,流走了。还没到中午,阳光已毒的厉害,贪婪吸走一切凉气,仿佛要把一切都烤干!农人是高兴的,这样的太阳,等脱下麦粒,两三个艳阳,麦子就能入囤。
“奶奶,我手上起泡了!”朱西果举着手说。
奶奶看了一眼,笑了“别动它,晚上我给你戳破,敷上点烟灰,就好了。娃小手嫩,等磨出老茧就好了。”说着,伸出自己的手。那只手像树皮一样粗糙,树皮的纹理里夹着麦芒,看上去就算碰上钉子,也不怕,朱西果好生羡慕“奶奶,俺手啥时候能这样?”奶奶又笑了“干活人的手,有啥稀罕!你好好上学,将来吃上国家饭,养的白白嫩嫩的不更好?”
临近中午,朱西果被烤成了猪肉干,罐子已经见底,没水了,他不舍得汗水流到地上,用舌头舔舔,润湿嘴唇。“西果,天热,回家吧!”奶奶说。
朱西果不愿意回家,他早回去,奶奶不知道啥时候回去呢!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回去吧,你做上饭 ,等馏透了馒头,我就回去了。”祝坚果这才捡起罐子“奶奶,你别拖太晚了,下午我们早来也一样。”“嗯……”
奶奶的肩膀早疼的麻木了,但她咬着牙不服气,心里想“不用说年轻那会儿,就是几年前,还赤着脚推车到九巷市里卖葱呢!怎么就不行了?”想着,又梳一捆;“怎么就老了?”梳一捆;“我干不动了?”再梳一捆,新的草屋顶仿佛就在不远处朝奶奶招手。俗语说:坯房亩地家长宝。房子跟地是一个农人永远无法抵制的诱惑。
中午,滚热的太阳终于吸走了奶奶最后一丝力气,奶奶举着麦捆,刚要打在铁梳,“哐”,一声闷响,倒进麦草里。
爸爸割完小地的麦子,回到家,见奶奶还没回来。一下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丢下镰刀,忙往地里跑,朱西国跟在后面也急了。
老远看见场院里,没有奶奶的身影,爸爸急得喊“妈,妈……”跟奶奶躺在地上,扑上去,带着哭腔喊“妈,妈……”奶奶动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爸爸背起奶奶,朱西国跟在后面,急急的往家里赶。爸爸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一落在沙子路上,就没了踪迹,不知是渗进地里还是被烤干了!
回到家一番,折腾以后。奶奶睁开了眼,爸爸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劝奶奶“妈,不行,咱就买些麦秸!”奶奶一下子瞪大了眼,如同见到了怪物,“卖点力气……就有了……买啥?”微弱的声音里带着倔强。
下午,奶奶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急得她额头上都冒汗,但还是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往上起。爸爸在一旁说“妈,你歇半天吧!您要有个好歹,俺爷俩可怎么过?”说着,眼睛又湿润了。“我真老了?”“您孙子都半大小子了!能不老?”
奶奶是感叹自己干不了活了,但她没再说什么,缓缓的放下支撑着身体的双臂。心里难过,从五岁记事起,这还是第一年,麦收不在场院里过。“西果,在家看好奶奶。”说完,爸爸急急的下地了。
夜深,随着燥热的慢慢消退,凉气从窗外徐徐灌满屋子。“吱吱”唱歌的蝼蛄蛐蛐吸引来了沉默羞涩的姑娘们,忙着调情,不再尖叫。但,还没有喝着血的蚊子,耐心的等在黑暗里,贼溜溜的窥视熟睡的人们,它们总是彻夜不眠的。
奶奶也没有睡,她听着爸爸的鼾声已睡熟,艰难的往上爬,但腿好像已经不是她的,麻木的没了感觉,胳膊正相反,酸疼的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啃骨头,但,她还惦记着能多梳两捆麦秸,能把屯麦子的囤顶也换了。
奶奶把上身支撑在墙上,抱着腿往炕边上挪,但无论是腿还是胳膊都成了敌人,反抗着奶奶的每一个想法!她试了一次,二次,三次……奶奶身上的骨节“咯咯咯”的响,要散架一般……“轰”她重重倒在床上,黑暗中,奶奶终于没有忍住,哭出声来“爹……俺也老了……老了!”
朱西果听见了,想起来,黑暗中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压在他身上。爸爸明明鼾声如雷,他又想起,那只手压的更重了。
第二天,奶奶不再坚持要下地,爸爸把朱西果留在家里照顾她。
刚过9点,太阳已刺的人不敢直射。奶奶又想起床“西果,砍根树枝来?”“树枝?”“嗯,比烧火棍高两柞就行。”“奥,奶奶,你要啥,我给你拿就行。”“乖孙,你给我劈根棍子就成。”
两年前,爸爸曾想给奶奶买根拐杖,被她拒绝了“那东西,拄上,就拿不掉了。”
朱西果扶着,奶奶拄着棍子,慢慢挪下来。奶奶要摊在床上,这个家耗不起,这还不是要走的时候。
奶奶慢慢朝屋角挪,那停着奶奶棺材,跟被烟灰熏染墙一样黑。朱西果平时看见这口棺材,就不自觉地打寒战,有种莫名的害怕。
奶奶颤巍巍的从头摸到尾,仔仔细细。“西果,拿手电看看底下,有没有老鼠盗窝!”“奶奶底下,没有土。”“嗯,那就好!”良久,奶奶说“等我躺进这个棺材,西果,你就哭俺了!”朱西果吓坏了“奶奶,你会好的!会好的!等俺爸回来带你去九巷,找最好的大夫。”他几乎要哭了。
“傻孩子,我就是老了,哪有病啊?”奶奶笑了,脸上没有一丝恐惧或者遗憾。
“西果,把寿材盖推开。”
朱西果用膀子去扛,奶奶也试着去推,可连一口力气都没了。朱西果硕“奶奶,我能行。”
“难怪俺爸临走前说“人啊,一晚上,就老了,连膜都掐不住了。西果,你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去晒晒!”
朱西果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好些东西,一套衣服,一个枕头,甚至还有一个盆儿。衣服都是他没见过的样式,上有很多圆形的字,他不知道那是“寿”。枕头上绣着鸟,像凤凰。“奶奶这个盆是干嘛的?有个洞,都漏了!”
“这叫老盆,等我走的时候,让你爸爸摔的!”
“摔盆干啥?”
“老话说,阴间有个阴毒的老婆子,要强迫死人喝迷魂汤,让其迷惑,错过了超生的时辰,不能投胎,就只能给她做苦力。有眼儿的瓦盆可将迷魂汤漏了,打碎瓦盆以免死魂喝汤。”
衣服晒上,奶奶让朱西果烧了一盆子热水,她想洗洗身子。
朱西果把端过来,奶奶坐在太阳窝里脱鞋,以前奶奶脱鞋都是背着朱西果,她怕把自己的三寸金莲吓着孩子。今天却没有避讳,奶奶一圈圈把缠脚布往下解,朱西果竟紧张起来,他老早就想知道,奶奶的脚为啥那么小?到怎么长的?跟我的脚一样吗?
啊!那是一双什么脚啊?好丑!虾米一样往上拱着,只有大拇指,另四根好像被斜砍了,齐刷刷的,整个就像三角铁一样。
“奶奶,你这脚怎么长的呀?你那些脚趾头呢?”朱西果不解的问。奶奶把脚泡在水里,说“去,给奶奶拿把剪刀!”
泡了一会,奶奶把脚掰上来,笑呵呵说起“那4个藏在这儿呢!”她一只手往外掰脚趾头,另一只手剪脚指甲。原来,四根指头完全窝在脚心里,都被压平了。
“奶奶你疼吗?”朱西果头皮都发麻了。
“骨头但长死了?疼啥?”奶奶像说的别人。“这还是俺爸给俺缠的呢!”“啊?用啥缠啊?”“用粗布,结实!”“不疼吗?”“咋不疼?俺妈给俺缠,让俺坐在矮凳子上,盛热水在脚盆里,将双脚洗干净,乘脚尚温热,将这四根指头猛劲朝脚心拗。我疼急了,一脚把我妈踹倒在地,撒腿就往外跑,她也是小脚儿,怎么也追不上我……”奶奶哈哈笑起来,在她明亮的眼睛里,最近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后来呢?”
“到了晚上总得回家吧!俺爹躲在门后里,把我抓住了,捆床上,就缠脚,俺疼晕过去了,等明醒了,一双大脚板成了三寸金莲。”
沉默良久,朱西果说“你爹,不是好人!”
“净胡说!俺爹你叫太姥爷。唉,你懂个啥?哪有爸妈不疼孩子的?那会,没人愿意讨一个大脚板的媳妇!后来,也没过几年,国家不让缠脚了,我们是最后一茬“小脚好太太”了。我爹可好了,小时候,院子里有颗好大苹果树,到了这个时候 ,能遮住大半个院子。每天回家,娘就喊我“上树,抓虫子!”我就会爬树。有晃着两根大角的天牛,往树皮里钻的透翅蛾,还有一种最坏,往苹果花里下籽,苹果长,它也长,乍看是好苹果,咬一口,虫子在里面安了家!”
“喔!好恶心。”
“所以,要拿虫子!虫子少了,结的苹果就多。每每摘果子,我爸都给我跟我姐一人一个最大最红的。那个苹果,甜呀,咬一口顺着嘴边流口水。俺爹可不舍得吃,有烂了窟窿、带疤瘌的,拿出来,留给我们吃。第二天,总是早早的起来,背到九巷市里赶大集去买!”
太阳越升越高,梧桐树的影子随着阳光转,祖孙俩跟着树影挪板凳。
“走着到九巷?咋不在咱这卖?”朱西果好奇的问。
“那会全村也没有一辆自行车啊!不得走着?到市里都多卖两毛钱。钱攒多了,到了年底就给我跟姐姐一人截几尺布,做洗衣服。我跟姐姐高兴的就啊,跳啊‘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顶新毡帽……’这些事儿啊,仿佛就在眼前,就在昨个……现在,俺娘家跟俺平辈的,都走了。唉,啥也都架不住这日头,一天天磨啊!”
“奶奶,等俺长大了,给你买世界上最大最红最甜的苹果。”
“傻孩子,我现在牙都没了,还能吃动苹果?再说,等你长大了,你奶都入土了。”奶奶依然笑着说。
“奶奶怎么会走?不会的……不会的!”
“别哭,别哭!奶不走,不走!奶还得看着俺的乖孙娶上媳妇呢!”说完,站起身,张罗着给爸爸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