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知道这世上的伤心事为什么偏偏在同一时间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有的人很敏感，常能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据说是第六感官发达，第六感官具体是什么感官，我也不懂，可能也并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也可能就是冥冥中的巧 合！
郁爱爱，不知道她有没有过预感，在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她说她感觉到害怕，很莫名的恐慌，梦里感到自己来到一片荒野里，只有她自己，谁都不在身边，任她怎么喊，怎么叫，都没有任何人的回应。
她的母亲死了。
死于自杀。
就在梦境后的第二天。
我和巧真听到这个消息是在郁爱爱母亲下葬后的第五天，郁爱爱正坐在堂屋里一个矮椅子上，她披散着头发，低着头。
爱爱！
郁爱爱一动不动。
爱爱！
郁爱爱抬起了头，双眼通红，呆滞地看了我们一会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和巧真抱住她，也不禁哭出了声。
郁爱爱的母亲是因为郁爱爱而自杀的。
十三年前，郁爱爱5岁，她的母亲离异，带着她从四川老家嫁到了我们这个穷地方。继奶奶是一个多年的老寡妇，老太婆没有女儿，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过生活。
郁爱爱的母亲经人撮合进了这个家，成为这个家的大儿媳妇。继奶奶年纪大了，眼睛花了，三个儿子又不懂得持家。郁爱爱的母亲来时，继奶奶家的小院一片狼藉。院子里鸡鸭的粪便满地。屋子里黑咕隆咚，居然没安电灯。几件破旧的家具歪歪扭扭地立在地上。由于常年不晒被褥，屋里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郁爱爱的两个继叔 叔对着郁爱爱和郁爱爱的母亲咧着嘴笑。继奶奶睁着昏花的老眼摸着郁爱爱的头，脸庞笑成了一朵老菊花。他们很热情地把母女俩让进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郁爱爱的母亲脱掉新衣服，换上一件旧的，用毛巾包了头，收拾起这个家来。“穷干净”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俗语，意思是说穷家家什少，容易打扫。没费多少功夫，郁爱爱的母亲就把这个穷家打扫得干干净净。
郁爱爱就在这个穷家小院里住了下来。
继父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作为长子，他对守寡多年的老母亲十分孝顺，对两个弟弟十分爱护。继父本性善良，对郁爱爱的母亲诚心诚意的好，对郁爱爱视如己出。
郁爱爱母亲已做过节育手术，不能再生育。当初介绍人说明情况时继父一家曾经犹豫过，他们不太乐意接受这一事实。但是邻人们都说，她不是有一个小闺女吗，你养着，闺女大了招个女婿，还不是跟儿子一样。继父这才答应下这门婚事。
郁爱爱八岁入学。小学毕业后，继奶奶说，小闺女家家，认几个字，出了门能分清男女厕所就行啦。郁爱爱一听就哭了。继父站在继奶奶面前，不敢说话。
晚上，郁爱爱的母亲照顾婆婆睡下，收拾了碗筷，给丈夫端来了洗脚水。
她铺开被子，倚在床头看丈夫把脚伸进水盆。
“你养着我们娘俩，我又不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爱爱她没了亲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难得你这么疼她。她长大了，会不把你当亲爹看？”
郁爱爱的母亲是个读过高中的聪明女子，她苦口婆心软声细语地对丈夫说着话，一字不提郁爱爱上学的事。
“我从四川大老远跑来跟了你，图个啥？就图你老实本分，心眼实在，对俺娘俩好。”
丈夫嗫嗫地说：“那……那……”
他受宠若惊似的，心里想着他一下子有了老婆和女儿，万不能亏待了她们。
他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但他低着头冲着洗脚盆使劲“嗯，嗯”了两声。郁爱爱的母亲笑了。这个男人软弱，从不怎么肯说话，他使劲地“嗯”的时候，往往是下定决心办一件事的时候。
第 二天早上吃饭时，男人向他的母亲提出了让郁爱爱继续上学的请求。老太婆看着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向她说话的儿子，心里一下子酸楚起来。三个儿子中数他最省心，最孝顺。他从小就知道母亲的艰难，处处为母亲着想。但凡母亲愿意的事情，他几乎没有不乐意的。有时候他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从不说出让母亲不高兴的话来。这 样一个百依百顺的儿子，他什么时候变得有了要求了？老太婆敏锐地发觉，自从她的儿媳来了之后，儿子才有这种变化的。老太婆原不想答应儿子，但她也不想看到儿子因为失望更加胆怯不知所措的样子。
儿子还表示，他以后会出去多挣些钱。
老太婆瞧了瞧儿媳妇，儿媳妇也偷偷拿眼瞄了她一眼 。片刻后，儿媳妇过来接过了老太婆手中的碗，去锅里盛饭了。老太婆又想，儿媳妇也是不错的，自从她来到这个家，家里比以前干净多了。三个儿子加之她老太婆的衣服，她从不嫌脏嫌旧，都给他们缝补整齐，一日三餐按时做饭。三个儿子饭量大，每天都得蒸一锅馍馍，但她从未抱怨过。
儿 子没错，儿媳妇也没错。错就错在郁爱爱是个闺女。闺女读书有什么用啊，像郁爱爱她娘，读了那么多书，不还是被丈夫抛弃，嫁给了她的光棍儿子吗。再说，不上学，可多少省下些钱。如今二儿子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现在她最牵挂的只有三儿子，他与他大哥一样是个老实的小伙子，今年二十四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爱爱不上学，钱能省多少是多少，加上儿子们挣的，兴许能给三儿子找个媳妇。但是老太婆又想到，如果他不答应这事，一家三口人都会很不高兴。
老太婆就点了点头。
郁爱爱继续上初中了。三年后中考，她以五分之差落榜了，之后没再复读。我们都替她感到惋惜，她说，我不愿意让妈妈再为难。
郁爱爱回家了。她和母亲一起下地干活，操持家务。这时的郁爱爱十六岁，已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了。继奶奶对她比以前更疼爱了。
以前，继奶奶特别小气，对郁爱爱的衣着一向力求朴素大方。说小孩子家穿什么好，不露皮肉就行，是衣挡寒。十六岁的郁爱爱，是进入这个家以来穿得最光鲜的时候。郁爱爱心里很是高兴，哪个小姑娘不爱美呢！
郁爱爱的母亲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相反，她喝斥郁爱爱不要穿得太扎眼。有时候她长久注视着女儿，眼珠子一转也不转。
十六岁的少女如梦。郁爱爱沉浸在青春的幻想里，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根本就没有发觉母亲的反常。郁爱爱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天下午，她在村里一个姐妹家玩儿，天快黑时才到家。在她走到厨房门口时，听到里面母亲压抑但倔强的声音。
“不，说什么也不行！”
郁爱爱站住了。她踮起脚，从厨房窗户往里看，继奶奶坐在灶前烧火时用的木头墩子上，妈妈在对面站着。
“梅 叶，不是娘不疼爱爱。闺女长大了总归是人家的，明天爱爱就满十七了，早晚都得找一个婆家。我像她这么大时，都生了她爸和她二叔两个儿子了。再说，那家孩子也不错，人又能干，只不过比爱爱大个五岁，腿有点不利索。这有什么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爱爱她爷爷比我大了八岁呢。那个孩子只是小儿麻痹症落下的后遗 症，照样能干活挣钱。”
奶奶说的什么呀，郁爱爱听不明白。
郁爱爱正想推门去问个明白，却听见母亲哭了。郁爱爱想，刚才她们谈论的肯定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的母亲是很少哭的。
郁爱爱的母亲哭声很小，明显受着压抑。她抽抽噎噎地说着话。
“爱爱如果是您的亲孙女呢？我不愿意让爱爱遭罪，她这么小，就让她去成亲。就算您郁家对爱爱有养育之恩，但报答归报答，孩子自己以后尽孝就是了。我们给您养老送终，爱爱将来招个女婿入门，服侍她爸一辈子。您就别想这个事了，我不会让爱爱去给她三叔换亲的！”
换亲？郁爱爱吓了一跳，给三叔换亲？
郁爱爱把手指伸进嘴里，使劲咬了一下，疼！她确定这不是梦，是真的。但是，现在都九十年代了，有换亲的吗？
郁爱爱逃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郁爱爱等着母亲或奶奶能对她说点什么。但很多天过去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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