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好像是在初中。那时候我每周一中午在学校图书馆做志愿者,帮忙整理图书和把还回来的书上架。其实中午短短的一个多小时,没有几个人会来借还书,所以大多数时候我还能躲在书架间看一会书。那年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妈要看《蛙》,于是我就去找《蛙》,放《蛙》的那排书架上,全都是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小说。尽管它不像《蛙》,有醒目的大红色书皮,但我还是一下就被这本书的书名吸引了。我把两本书一起借回了家,但我妈没有看《蛙》,她其实不喜欢看书,同事推荐了她才跟风去看一看。我也没有看完《一句顶一万句》,反倒是看完了《蛙》,虽然不是很喜欢。那个时候,我能一口气看完《射雕英雄传》或是《康熙大帝》、《大秦帝国》的其中一册,却看不下一本薄薄的《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明白一个普通的故事为什么要绕那么多弯,也想不通一个小县城里的倒霉蛋究竟有什么好写的。学期结束的时候,我把书还回去了,大概只看了一点点。
过了一阵子,我上了高中。那时我忙于出国留学的考试,已经很少往家里买书,即使看书,看的也多是些网络小说。我没法把我看的书和别人分享,一个是羞于启齿,一个是别的同学也没人看一样的书。有一阵我看了好几部冯小刚导演的电影,重新注意到刘震云,于是我去市里的图书馆的时候,又想起了《一句顶一万句》。我把它借回来。初中看的情节已经不记得了,我只好从头开始看,这次看得长了些,但还是没看完上半部《出延津记》。30天已到,我得还书去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直到最近我不知为啥又把它翻出来看。在美国的时候看完了一大半,回国隔离期间的一个凌晨,我因为时差睡不着,在隔离宾馆的床上翻了老半天烧饼,这才开始看书,终于把它看完了。看完后,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我一向嘴笨,只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终于明白,让我难受的不是这本书,而是我自己。书里的一件件事,像线头一样绕来绕去,纠缠不清,读者顺着线走,自然也被绕的头晕,可绕到线的顶端,抬眼一看,却发现绕到了自己的心头,原来我和书里的人物没什么两样,即使他们的事和我毫不相干。不是说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情绪,而是他们这种无人理解的忧愁,和我是一样的。这些陌生人,此刻反而像是知己了。可是我要是真的以为他们是知己,甚至把我的烦心事全告诉他们,那一定是得不到任何结果的。就像我看了这么些故事,还是记不牢情节,反而沉浸在被它勾起的自家事中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别人没法去猜,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行。熟悉的人有熟悉的过法,陌生人有陌生人间的相处方式,就像家乡和远方,远看和近看完全是两个样子,其中冷暖,只有自个清楚。一个人在国外,烦闷的时候,家里人总是很着急,我妈问我,为什么难过。我说我不知道,也许我一个人想想,能想很多,但对着别人,就觉得没什么可说,于是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我不知道”。然后我妈就更急,她开始猜,是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因为那个,我都说不是。本来这些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但单独拿出来说好像又不足以概括。从她引出的理由开始,我又往下想,接着想起更多烦心事,最后更加乱成一团,反而起到反作用。久而久之,我就连最开头的情绪也不愿意讲了。
可无论内心的心思怎样不为人所理解,人们还是想找个人去倾诉,哪怕别人其实根本不想听。看书那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原本我以为我一个人呆在这,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压着,应该很快活才对。但是我躺在床上,梦到的都是别人和我一块的事,有时候是父母,有时候是老师,有时候是同学,有时候现实中不相干的几波人都混在了一起。室友和我说,我走以后,她手机找不到都没人帮忙打电话了。其实我和她在一个屋里,也没有多少话好讲,我俩性格不同,爱好没什么交集,也很少讲掏心窝子的话。可一个人住,又想起两个人住的好来。愿意听的人不理解,愿意讲的对象又不愿意听,只能话赶话,事赶事,想要对上一句话,多不容易啊!人对不解的事情,只会无动于衷,所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虽然有些不能让人接受,却是实话。大概我写下这些,也会被看到的人归为“为赋新辞强说愁”吧。
我最佩服《一句顶一万句》的,就是一种“一件事顶天下事”的感觉。作者说的只是小地方、小人物的小事,来来回回讲的,都是他们怎么不能为别人所理解。但读者却理解了他们的这种困境,因为“每个人的眼泪不一样,但想哭的念头是一样的”,孤独与隔阂,存在于每个时代、每个人心中。作者并没有明明白白点出这种孤独,却通过流水一般淌过的桩桩往事,把没人倾吐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印在每个人心上。他不和你说理,只和你说事。等到他把事情码放清楚了,你自然就明白了他想说的那个理。
所以我评价这本书的时候,也没法评价它本身,因为它于我而言,就像是一条船、一辆车。它带着我找到的,不是某种精神,而是我自己的内心,但我的内心是我个人的东西,没有办法和别人讲,所以上面的那些废话,全都是我个人的事,而不是书的事。别的人看这本书,看到的会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我没法理解的事。就像一辆火车上的乘客,从不同的地方来,往不同的地方去,为了不同的事,唯一的交集就是坐了同一趟车,也许在车上短暂聊了两句,有了那么一点“尽是他乡之客”的共情。我只能说,去看一看这本书,说不清楚的,都在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