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图片来源:百度知道日报文章——你若穿越到宋朝吃年夜饭,必吃哪两样菜


        孟元老越来越寡言,以前他常爱提起东京的繁华旧事,后生们图新鲜,刚开始都喜欢凑到他跟前,听的多了,便有些不以为然,相比看不见摸不着的东京汴梁,临安街市上数不清的新鲜玩意儿倒更诱人些。

        孟元老不那么喜欢临安,尽管这里的安逸富庶比汴梁并不逊色,可总觉着少了些味道,别人好奇追问“少了什么?”他琢磨良久,“饭菜的味道没那么足,小摊贩的叫卖不够热情,点出来的茶汤吃不出香味儿,连瓦舍里说的书都太平淡…”,似乎什么都差了一点点。最近几个月,他常爱在家附近迷路,不是认错了门闯进邻家,就是拐错了巷口急的满头大汗,当老伴儿第三次把他领回家以后,他索性不出门了,养花弄草、读书作画,一有空闲,还会拿出汴梁老宅的钥匙,仔细擦拭端详,末了再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最近这几天,更是把自己关进了书斋,写写停停,常常伏案至深夜。

        腊月二十三这天午后,阳光透过窗缝,打在脸上麻酥酥的,走笔龙蛇,汴梁的一砖一瓦跃然眼前,彷佛能感到沿街的食铺尚有扑面的香气袭来,写到热闹的瓦舍勾栏,渐渐惦记起听过的最后一场书,那天的阳光也这样炽烈,给说书人李小三捧场的人挤在台下热闹无比,可惜没听完,就叫阿娘拎回了家,记忆里的阳光暖烘烘晒的人头发沉,连带着笔尖也渐渐滞涩,立在一旁研墨的小厮,有一搭无一搭的划拉着墨块,脑袋在胸前点来点去。

        空气里翻搅着米果和胶牙饧的甜香,巷口突然传来“镪”的一声,孟元老一个激灵睁开眼,小厮不见了,桌上写了一半的书稿也不知所踪,书房门半张着,他来不及想,慌慌的起身冲出门,只来得及暼见一袭衣角消失在游廊尽头。孟元老一路想喊却出不了声,脚下更不敢松,好容易追到巷口,却被打野胡的艺人缠住手脚,神仙与小鬼的面具一齐挤到眼前,吓得他后退了半步,这一耽搁,前头的少年已然淹没在驱祟队伍里,如游鱼入海一般没了踪影。孟元老急了眼,搡开搅乱的野胡艺人想追上驱祟队伍,可脚却使不上力,怎么也走不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队喧闹欢腾的人群飘然远去,眨眼间没了踪影。街上顿时冷清不少,寥寥数个行人都神色匆匆,埋头藏脸的顶着寒气赶回家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吸着孟元老错不开眼珠,正是元符年间红遍汴京的说书人李小三,没想到三、四十年过去竟一点儿也不见老,只见他正缩头缩脑的抄着手赶路,时不时神色疑惑的回头查看,脚力异常敏捷,呼吸间已经快要走出视线,一股大力拽着孟元老不得不跟了上去。

      李十三从瓦舍出来这一路,总觉得身后有什么盯着自己,频频回头却一无所获,眼见着太阳西斜,更加紧了脚步。到了家门口,天刚擦黑,正要开门,肩头就被人猛拍一记,吓得李十三手里的钥匙也滑脱了手,拍肩人手极快,顺势接住了要落地的钥匙塞回给李十三,出声道:“是我。”李十三看着灯笼旁团团的圆脸,揪紧的心瞬间松散了,抚着胸口一通胡噜,眉眼都攒到了一起,抱怨道:“你跟着我回来的?怎么不早出声。”团团圆脸要张口分辨,被李十三禁声的手势拦住了,急急将她让进了家门。

      一路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孟元老还来不及搭腔,也稀里糊涂的被李十三一同让进了院门,又带到厨房,看他边走边掏出点心包裹,不忘冲团脸唠叨:“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稿子送到瓦舍就行,咱们不用直接见面。”团脸姑娘跛着一只脚跟在后面,慢条斯理道:“这是最后一个故事了,直接送过来勘验勘验。”说着自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卷,李十三没有顾得伸手去接,而是毕恭毕敬的把吃食先捧到灶神的画像下,念念有词的拜了几拜,这才舒了一口气,提着水壶转出灶间,顺手掩上了门,将孟元老挡在里面,孟元老望着灶神像的位置移不开眼,原来画像的位置现如今空空如也,一个白衣青年正费力的爬下来,看到站在面前的孟元老,顺势伸手搭肩,借力站稳,轻掸了掸袍子下摆,朝孟元老行了叉手礼,轻轻搓了搓耳朵,堂屋里李十三和团脸姑娘的谈话清晰的响了起来,年轻后生自怀中掏出纸笔,凝神静听,不再看一眼身边的孟元老。

        这边李十三给团脸姑娘让了座,续上热水,接过纸卷看了半晌,为难道:“你写的故事忒直白,说过多少遍,写故事要秉持公心,不能随意照喜好来,为了煽动情绪言辞激烈是不好的,要照顾听客们的喜好,要圆满。”

      团脸姑娘捧着水杯小口泯着,依然慢条斯理的掰扯,“我的故事不是为了讨谁喜欢,哪一条规定不能杨善弃恶,这是最后一个故事,我的差事完成了,今年横竖要准我回去。”

      李十三暗暗恼火。“不是写了就算故事,只要我不说成书,你写了也白搭。”

      团脸姑娘终于微颦起眉头,圆圆的鼻头上沁出了汗珠子,嘟着嘴道:“我的故事哪里不合要求,是非黑白都清清楚楚,忠奸善恶样样能辨,凭什么不说。”

      李十三哭笑不得:“这大过年的,多少人家等着团圆,你这含沙射影的故事不管不顾扔出去,不知能不能惩恶杨善,没准儿要戳中多少痛处,万一连累了无辜呢。就这样还想当回灶神,你以为善恶忠奸是那么容易的写的吗?”

      团脸姑娘更急了,哽咽着抢白:“你还没讲,怎么知道我的故事就不行,聂善人不是真善人…就不能扯慌…你是怕连累你自己吧,我不管,我就要今年回去…“

      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抽噎。灶间的青年表情肃穆,奋笔疾书,孟元老好奇凑过去,只见本本上左右两列,抬头各一个字-“善”“恶”,分列两边的善恶对仗呼应,每一行善恶共同指向某一件事情,就这样密密麻麻记了几乎整页,最末行的“善”恰恰还少一条,堂屋久久没有声音,青年握笔的手指关节发白,笔尖指在善事下面迟迟落不下去,孟元老盯着他脸颊上蹦出的咬肌一声不敢吭。

        堂屋两人僵持不下,哭声渐止,李十三无奈开口:“听故事的都是小人物,日日操劳不尽,听故事图个乐儿,自己的甘苦还没琢磨明白呢,别人的悲欢离合只当是下饭佐料,要你写故事,无非是要磨出你耐得住烟火的性子,更要有不沾烟火的笔力,方才能显得出神仙的矜持。你倒好,字里行间任意喜怒,又真能惩恶杨善吗,你想回家,哪一个不想回家。”

      团脸姑娘不依不饶:“灶神最接地气,还端的什么架子,只图虚名、面子,那是伪善,我做不来,我自管凭良心写故事,你也只管按规矩说故事,小人物怎么啦,你怎么知道小人物就不懂是非黑白,人心自由曲直,善恶忠奸虽难辨却不是不辨,左右我回不去你也回不去。”

      李十三被噎的出不了声,灶间的青年眉头已经拧成一字,保持这攥笔姿势一动不动,直等的孟元老眼皮打架,昏然之间耳边有说话声,李十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青年面前。

      “我看这故事也没什么不好,你点个头,我记一笔,皆大欢喜,还有一刻就到回去报道的时间了,若赶不及,我就又得在这多耽搁一年,与我同辈的早都进阶了。你这会儿较上真儿,不是拖我后腿。”

      “她心虽好,写故事却全凭自己好恶,狭隘偏颇,言辞激烈,怎么够资格回归灶神。”

      “你这是吹毛求疵。”

      “你只管自己升迁,自说自话。”

      说完两人背背相对互不理睬。灶间地上遗落着团脸姑娘的故事,孟元老鬼使神差般捡起来端详,赫然正是当年他未听完的那一篇。凝神片刻,孟元老毕恭毕敬朝青年人行了个礼,顺手抽走青年人的笔,运笔如飞,另外两人好奇凑在一处看,等孟元老落了笔,两人横瞟对方一眼,“哼“的一声,青年人郑重记下最后一件善事,决绝的钻入墙上的画布,李十三将故事收好,转身出了灶间,再没了响动,孟元老呆立原地无人来管,一时不知所措一时又欢喜圆满,认真环顾四周,灶王爷的画像越看越面善,灶台上的香炉更加眼熟,说不出的温暖安心,突然门扇咿呀,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推门而入,孟元老慌的要避,只听对方惊讶道:“乖乖,你怎么在这里,不好打扰灶王爷升天的呀。淘气鬼,又要来偷吃糖了哇!”循着熟悉的声音,孟元老条件反射般叫出声:“娘。“没等说完,嘴里已被填上了满嘴的胶牙饧,黏住了一嘴的话说不出口。

        咿咿唔唔间,孟元老醒过来,窗外日头西斜,一个香软的小人正往自己嘴里塞糖,他一把抱过小孙子,逛出门去,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三五一群的穷人扮成钟馗、判官,抖起妖魔鬼怪的架势,迎神驱儺之余讨些赏钱,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连绵的喝彩声,伴随着铜板天女散花一样撒下来。药店伙计满头大汗给邻里分发的安神驱邪的腊药,各色汤剂用五色彩线打成吉利的结子,清香扑鼻。

        自家小厮混在驱傩的人群里跟着上蹿下跳,往瓦舍的方向去了,不知今天是哪家说的什么故事。鼓点儿铿锵撞击着耳朵,五彩斑斓的衣袖似曾相识,孟元老一时恍惚,彷佛又置身故里,往昔历历在目。

        禁中驱祟的队伍迤逦而过,穿戴灿烂甲胄的将军门神、带着假面的神仙精怪,举着五色旗帜、金枪银戟在街巷间穿行游走、驱邪除祟,浩浩荡荡延伸到南熏门外,怀里的小孙子不甘寂寞,乌黑的眼珠子滴溜乱转,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去够,连心爱的拨浪鼓都失手掉下地。

        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孩子们争抢着换桃符春牌,贴年画门神。门缝里飘出屠苏酒的清香,想必少不了滚烫的馎饦,辛辣微酸的鲈鱼切脍想想都口舌生津;红亮弹牙的五花扣肉已经入了锅,开席也不远了吧。

        孟元老咂摸着嘴里的胶牙饧,甜香从嘴里一路蔓延到心坎里。

        “嘟~嘟~”——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孟梦停下手里编辑排版的稿件,伸手去摸电话,点开微信,是妈妈发来的照片,照片上一罐在醋中若隐若现的蒜瓣,每一瓣都透着令人垂涎的湖青色,仅仅看一眼就能想起那酸爽酥脆的口感,老妈炫耀般的追了一句评论——“腊八当天泡的蒜,已经能吃啦!”,接着又是一张照片,一盆馅儿并一案板饺子皮儿,伴随而来的另一句叮嘱——“记得今天是小年,别再熬夜加班啦,给你包了最爱的茴香馅儿饺子。”

      孟梦咽了咽口水,往嘴里丢了一颗糖瓜儿,甜腻的味道瞬间弥散开来,驱散了彻夜未眠的疲惫。孟梦用牙去嗑糖球,酥脆的糖瓜儿裂成几瓣,麦芽糖的浓香再次迸发出来,糖瓣粘在牙上,孟梦忍不住去咬,融化的糖渣从下牙粘到上牙,又从上牙粘到下牙,每粘一次,口腔里都会发出清脆的“嘣嘣”声,小小一颗糖带来的快乐在孟梦心里发酵出幸福的泡泡,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真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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