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的最美丽的夜晚是什么样的呢?
—只有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在漆黑冷雨中优雅地使劲伸长自己的大黑脖子,发出无声悠长的叹息。我走在黑脖子的最右边,撑一把西瓜粉24骨单人伞,偶尔和三两个步履匆忙的青年伞擦着伞走过,彼此在心中默契地道声抱歉。溅起的雨珠飞到我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冰冷使我温暖的身子猛地一抖,然后我愉快地笑起来。来自陌生人的问候。我华丽地踩过一个个浅浅的水坑,六百五十度的近视眼招来惆怅的浓浓黑色。只瞧见在路的尽头,闪烁着一个圆润的红点。那是黑脖子硕大的喉结。向着这个梦幻的红点,总觉着,这条路我可以一直走下去。
我见过最美丽的夜晚是今晚啊。小鹿一样蹦蹦跳跳的大月亮,圆得像吞掉小红帽的狼外婆的丑陋的灰肚皮。在我仰起头的瞬间,它突然显出斑斑猩红,像是被丘比特的爱之箭射穿。小红帽从肚子里爬出来,她疲惫地扭扭屁股,于是眼镜、耳朵、鼻子、十根手指、全身的骨头都碎成璀璨的繁星,金黄地散在天际。我每天从学校步行十五分钟到我住的地方,享受着的,就是这样童话的夜晚。有时候,冷风咋呼地大口大口喘着,猛烈的呼吸从脚底开始酝酿然后积聚力量传送至嘴巴,发出纯粹的呼噜呼噜声。这个时候,我就会激动地大力转身,期待变成野兽的王子肩扛一颗精致的桂花树出现,一对长角霸气指天,周身都散发着广寒宫的酒香。这简直不能再棒啦!可以在一个美丽的夜晚,收到王子(变成野兽的王子也是王子)精心准备的桂花树,栽十年、百年依旧绿叶依依的那种。然后我会甜美地道一声感谢,并且轻轻将单薄的嘴唇贴上王子的面颊作为吻别。不过这是没有魔力的吻,只可以做个好梦,可做不到变回王子之身哦。遗憾的是,至今我一棵树都没收到。
从学校到我住的地方这短短一千多米的路程之间竟然建起了一个木球场。我荣幸地见证了这个木球场从虚无跻身现实的心路历程。从挖土机“轰隆隆”响起的那个清晨开始,我就发誓从今以后被吵醒后的第一件事就要爬出被窝,掀开窗帘,瞪大直突突的眼睛,盯着被铁丝围起来的一堆堆泥沙砖块,盯着,盯着!于是就这样,我从日光融融的春日盯到凉风甩脸的深秋,从黄土荒地盯成绿草茵茵。在日复一日的盯与被盯之间,我们终于建立起了一种心感和一的超能关系。所以我大概可以把木球场的心理变化概括成三个词语:烂泥—垃圾—哇哦。它也从一片自卑自闭的不起眼荒地变成自信放光的不起眼球场。时至今日,轰隆声已不再粗鲁地扰人清梦,但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依然是习惯性地走到窗边,盯一会儿绿得出油的木球场。我觉得自己就像偷偷摸摸吸了几个月的大烟,如今烟具俱沉,但烟瘾犹在。好在我这个瘾病发作起来,不会泛黄水、吐白沫、大小便失禁,我不过是双手交叠背后,血丝迷漫的死鱼眼饶有趣味地盯着窗户外,僵尸般文静不吵闹,实在是可爱得太多。有时候,突出的眼珠看见的,是两三个高中生男子,挥着铁锤样子的球杆温温吞吞地抢着一个长圆柱球体,三番五次地击球射门,结果七上八下,弹都虚发。然后一个面无表情的板寸男去把球运过来,传给离他最近的同样面无表情的一脸老沉的男子。正值热血青春期的男孩子偏生打出了大妈大爷们打太极的温柔和缓。然而,太极是柔中带刚的,他们则是实打实的苍白无力了。睡得不醒的时候,我会想他们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所以大清早跑来空旷无人的木球场释放自己。因为挥着球杆打球的样子不是特别像拿着榔头敲人的脑袋吗?哦!这个敲起来梆梆响,肯定甜......然后我就清醒了。开心上学去。
晚上十点四十分,我已经走过荒凉的木球场,远远可以看见我的房间阴郁得被隔壁明晃晃的大方块们凶狠地挤来挤去。而我的房间相当礼貌地缩起弱小的身躯尽可能地往后面一片漆黑的虚无中隐去,好像再挤一下,它就会被挤进黑暗中消失不见。我望着那一片嚣张的明晃晃,光亮吸进我的眼球,想到我即将消失的房间,我立马摆出八百米冲刺的架势,冲向那一小团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