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僧自山中来，歌于途:“伴青灯兮礼颂佛，人间事兮隔山丘。冷风起兮襟微凉，一叶落兮知已秋。”歌罢，喟然叹曰:“秋风起，悲情滥矣。”
槛外人闻而曰:“吁兮，情由心生，心趋事使，何乃独悲于秋欤？”
僧曰:“秋虽一意，事乃万绪。宋玉勾形，子恒描情，欧阳写声，致远摹景。悲方不定，悲情万种。
傥有边塞未定，铁甲方寒。浩浩乎黄沙弥天，黯黯兮黑云压城。敌军虎狼兮侵边境，将卒浴血兮踏白骨。瑟月无光兮冷气生，剑摧戟裂兮魂归窟。山陵横尸，海峡充血。埋骨于枯坟，魂滞乎异乡。至若秋气生而草木衰，昆虫眠而雁南归。秋露如珠，秋月如珪。磷火莹莹，鬼哭哟哟。生者听而为恸，亡者闻之而悲。寒光侵衣，浊酒无暖。思归矣，异虏割地国威丧；封侯矣，将军白发征夫泪。退则家国无根，进则将卒饮血。何乃区区一悲耶！
或乃求学于异乡，金蟾宫中折月桂；寻金于陌土，邓通山上访银铜。去家离乡，山河千里，乡音家信，杳不可闻。飘飘乎若无根之蓬，依风飞游；渺渺乎似浮水之萍，随水逐流。故土暗结，乡水黄浑，灞柳枯折，客衣损薄。临秋以天凉，雁归而心悲。霜打青楸，露滴庭阶。鸟无声兮房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被衿单兮凉入骨，凉月冷兮悲从心。念庭闱孤老，阁中风暖，莼菜羹香，鲈鱼脍热。归否？归否？功名未显，家业无成。长叹徒留深夜中。
乃有闺中少妇，秋日登楼。百卉具腓，千叶纷落。山色隐于秋雾，水光藏之涟漪。庭阶草衰而霜降，池塘荷枯而露生。鬓烦整，眉浅淡。茕茕守空房，鸾被孤凉无人眠；慊慊思归客，鱼书难传断消讯。看陌头杨柳，渔舍炊烟，信水归舟，夕阳沉山。粉梅成双，玉兰并蒂，鸳鸯交颈，宿鸟双飞。援琴鸣商调难成，短歌未吟泪先流。
又若别君南浦，妾送长亭，诗人登高，词客临水。悲虽一情，关乎万族。虽有江郎之笔精，渊云之墨妙，相如之凌气，兰台之群英，谁能摹秋悲之状，写万族之情者乎！”
槛外人嗤而笑之曰:“噫！家国未定，功业无成，庭闱难见，夫妻少聚，何乃独悲于秋耶！若悲于心，则有暮春之怨，酷夏之烦，凛冬之愁，则有夙夜难眠，日思月念，魂牵梦绕。非悲秋也，悲己伤事也。
况秋之者，收成也。石榴红而吐籽，莲蓬黄而摇荡。稻米垂头，高粱低颈。梧桐生实，芭蕉含羞。柿举星火，棉纳冬雪。橘柚承雨而泛黄，桂菊遇风而飘香。花生蕴果于须根，玉米结实于茎杆。春播种，秋收果。仓廪实，衣食足。普天歌舞，其喜洋洋者矣。
秋之者，生机勃然也。虽红衰翠减，物华冉休；且橙黄橘绿，风情别番。秋山雨洗玲珑，秋水风吹清明。金鳞潜泳，白羽搏天。鹿踏平原，鹰击长空。菊蕴华香，梅藏碧蕊。百合捧素心，玫瑰呈红庞。枫林尽染，漫山红色。风起兮，万物霜天竞自由。
况花叶落而哺泥，果种熟而蕴精。鸟兽毛密，虫豸寻穴，纷然以度冬，望然而春至。秋乃万物之终，万物之始也。”
辞未绝，僧瞿然色变，拱手而立，曰:“唯唯。心悲则景悲，情喜则景乐。非独悲于秋也，悲于心也；非情蕴于秋也，纳于心也。先生之言，信而有征。得闻先生之论，积数年之疑豁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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