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朱光潜先生
拆书稿:江月
关于“咬文嚼字”的例子
郭沫若先生的剧本《屈原》里婵娟骂宋玉说:“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后因嫌这话不够味,将“是”改为了“这”。根据这个见解,他把另一文中的“你有革命家的风度,改为了“你这革命家的风度”。
这是炼字的好例。我们可以就这个例子讨论一番,一般我们用“你这什么”式语法,大抵是带有极端憎恶的惊叹语,表现着强烈的情感。而“你是什么”便只是不带情感的判断。也有特例,像《红楼梦》中茗烟骂金荣说“你是个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这里“你是”含有假定语气。由此可知“你这”式语气并非在任何情形下都比“你是”式语气来得更有力。
此例中郭沫若先生将“你有革命家的风度”改为“你这革命家的风度”,似乎并不很妥。一是将“你这”式语法在赞美时使用不合时宜; 二在于“是”在逻辑上是连接词,“你有革命家的风度”中“风度”一词是动词的宾语,“你这革命家的风度”中“风度”一词则变成主语,使得这句话不再成其为一句话。
咬文嚼字通常是带贬义的,但在文学中,我们必须有一字不肯放送的谨严。文学借文字表达思想感情,咬文嚼字在表面上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实际上就是调整思想和情感。例如:《史记》中李广射虎一段:“李广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更复射,终不能入石矣。”末句若改为“终不能入”便顿时寡然无味了。这是因为原文“终不能复入石”有失望而放弃得斩钉截铁的意味。
有些人根本不了解文字和思想情感的密切关系,以为梗概一两个字不过是要文字顺畅些或漂亮些。其实改动了文字,就同时改动了思想情感,内容和形式是相随而变的。这点从人人尽知的“推敲”典故中可见一斑。
文学中我们需要何种联想
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字的难处在于意义的确定与控制。字有直指的意义,也有联想的意义。直指的意义载于字典,是明确的;联想的意义是文字在历史过程中所积累的种种关系,是变化莫测的。科学的文字需要精确,而文学的文字却必须要顾及联想的意义。如苏东坡之“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若我们不知“天上小团月”是由“小龙团”茶联想得到的,不了解明月照泉水和清茶泡在泉水中同样清沁肺腑的意味,也就失去了原文的妙处。由于文字中所包含的丰富蕴藉,才使得文学发生了。
联想是文学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人们在联想时也容易生流弊。联想起于习惯,习惯老师欢喜走熟路。然而熟路越走就越平滑俗滥,没有一点新奇意味。字被人用得太滥,也是如此。无论是字还是典故,用得多了也就成了“”陈词滥调,当你想起陈词滥调时毫不斟酌地使用,并自鸣得意,这就应了心理学上的“套板反应”。一个人的心理如果总走不出套板反应,那么他就注定与文艺无缘。
韩愈谈他自己作文,“唯陈言之务去”。这是一句紧要的教训。语言跟着思想感情走,你不肯用俗滥的语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滥的思想情感,遇事都往深一层想,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来的,不至于落入下乘。
文学是艰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勉,推陈翻新,时时追求思想情感与语文的精炼与吻合,他才会逐渐得到艺术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