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那颗挂起来的人头从梦中醒来,骤然发现自己高高跃起在天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他感到惊恐万状,觉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树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马上又觉得自己从脑后被揪住,悬在空中了。这一瞬间,它觉得整个头皮都在麻酥酥地疼痛。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自己脖子往下是空空荡荡的。一团团的雾力被难以察觉的微风推动,穿过它原来的身体所在,引起强烈的恐惧。醒来时失掉了身体和醒来时失掉的记忆相比,哪种更令人恐惧,我还没有想清楚。
——节选自王小波《万寿寺》
一
我就是那颗挂在枝杈上的头颅。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失掉了身体和记忆,说实话,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在最开始的惊惧过后,我很快镇定了下来,在头不能随意转动的境况下,最大限度地扫视了下视野内的景物。此时黑夜未完全消尽,再加上有一团团有如实质般的迷蒙的雾阻挡着,连距地几丈都估摸不出来,我不觉有些灰心。内心,不,是脑中的不安又渐渐有了抬头的趋势。我默默安慰自己反正已经失却了身体,到这等地步再没什么好失却的了。结果,想到这个事实,我更加不安了。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边终于现出一抹微红,环绕在我的头颅四周的清冷的白茫茫的雾气也随着日头的渐渐上升而逐一散去。
原来,我的头下面,是一个战场。一个已埋没了青山本来寒烟碧的颜色,明显曾经流血漂橹过的战场。凭我的常识(不要问我为什么失却了记忆却还有常识,我也想知道),我甚至能推演出来对战双方当时是如何的杀伐不解,刀光剑影。
这样我悬在这里似乎就有了解释,我之前是一名兵士。
一想到我的身体也许就在不远处,我再次瞪大了双眼。可惜任我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搜索,遍寻不见哪怕一个掉落了头颅的身体。在我视线可控范围内,染红了漫山遍野的将士们大部分辨不出模样,有的断肢残臂,两身异处,但头颅都尚且牢牢地安在脖颈上与各自的身体相连。
我不禁又迷惑了。
二
悬在树枝上晃晃荡荡悠闲着两日已过,我琢磨明白了一个问题:
我是被人挂在树上的。
至于如何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间的过程就不再赘述,毕竟两天的时间还是很漫长的。现在让我头疼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如前所述,当我发现被吊在空中时我的头皮瞬间一麻内心极度惶恐。而如今,惶恐略微,头皮除了麻之外,还有些痒。按理说我应该是感觉不到的,可就是想伸手挠挠。我屡次试图忽略这个想法,把注意力转到今天天气真好一类的事情上去。可人有时就是这样,你越想遮盖掩饰的东西,越会在不经意间时时刻刻冒头,不断提醒着你,主人,你不要忘了我呀,你该怎样怎样做了。
这个念头扰得我觉都没睡好,失眠了一整夜。不过,庆幸的是我又可以思考人生了。
第三天下午,似乎是为了证明我之前思考了两个日夜得出的我是“被人挂在树上”的论断是正确的,先是远处灌木丛中一群惊鸟掠空飞起打断了我对人生的思考,接着一点点、一块块、一片片,终于一个白衣携剑的少年骑着马出现在我的面前。
少年打马穿过树林时并没有停顿,可见他就是那个把我挂在树梢的那个人。他抬头静静地仰视我,从他黑如深潭的眸子里辨不出神情,我毫不气馁地瞪了回去——哪怕把我藏到兔子洞里也好啊总比挂在这没着没落地风里来雨里去兼挨日头晒强。他仍旧默然,只是旋身之间我还来不及头晕便到了他的怀里,鼻间有干燥的皂角的气息,温暖而舒适。
他低头看着我的头颅愣怔了片刻。诚然,我也自认现在这个腌臜样子有些难以见人。他喃喃道:“让你受苦了。本以为挂在树上既能骗过敌人耳目又能防止被野兽所袭……终究晚了一步。”随后那个少年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珍宝般地把我安放在一个雕花的木漆盒中,我的世界顿时一片漆黑。
我临入盒时又望了眼那颗供我(的头颅)临时栖息了两日半的树,忽然有些感慨。其实有时微风凉凉地从我两天没洗的面上拂过还是蛮惬意的,如果忽略其中携裹着的淡淡的血腥味的话。当然我还是愿意离开的,因为要是待得风再大些,秋千一般荡来荡去的,我可消受不起。我是一颗有灵魂有思想的头颅,我也是会晕的。
三
木器里除了我的头颅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我猜是用来防止我脸上的皮肤腐烂的。只是它们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实在是刺鼻,使我不禁有些想念夹杂腥气的风了。
一路昏昏沉沉,这次待我再醒来时,是在少年的书房。我深吸了一大口气总算缓了过来。少年此时正对着我,在说许多似懂非懂的话,诸如感谢我救命之恩(明明是他救了我),还异常恭谨地叫我将军。啊,原来我还是个头头,这种微妙的沾沾自喜还没来得及显现在嘴角,我又听到了一句令我狂喜的话:我一定会带您找到您的身体。
四
又过了几个月和异香异草朝夕相处的日子,在我快被熏晕之际,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少年一脸征尘面容恍惚地出现在我面前,怔怔地看着我,许是我实在看不过眼,他仔细为我擦了面又洗了发,我顿时浑身轻得似乎要飘起来,哪怕再次待在木盒子里也不觉气闷。
我猜是我的身体有了着落。木盒里纵然不知春秋代序,日月晦朔,我知道我一直在少年的背上的包袱里,从未解下。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那是我最后一次得见苍茫的天空。
如你所想,我即将和我的身体会合了。
少年白衣上的血迹如晕染开的朱砂墨渍,点染开来,纵然是我也吓了一跳。那双被血浸染过的手又如一开始那般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我的头颅,这回是安置在了我的身体上。
我突然模模糊糊的,忆起那天少年说带我找到我的身体之前用极为郑重的口气说的一句话:纵使攻入敌军大营才能寻到将军尸身,末将身死也在所不惜。
五
一抔土落下。我终于可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