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的计划生育
老爸从老家来,说完庄稼地里的事,然后就开始说庄稼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像灶屋里的一缸水,只见人舀,不见人添,等我们这辈人一走,可能一切都要撂荒。”
我说:“怎么可能?人在死,人也在生啊,每年嘀嘀哇哇娶那么多新媳妇,肚子都是盛饭的?”
老爸爸摇摇头:“你不知道,现在咱村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大群,都伸长脖子盼媳妇哩,哪有啊?”
随后又道:“唢呐一响,基本上都是在埋人,死人的多如牛毛,娶亲的稀如牛角,不像过去。”
我问:“外村呢?”
老爸说:“外面不知道,但咱那一个大队情况都差不多,待婚女孩奇缺,还没长成就订住媒了,谁有本事谁娶!彩礼贵的吓人!”
老爸的叙述,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猪,每当饭点,一盆食端上来,总是个大的强悍的先吃,吃完还要用蹄子糟蹋一番,打都打不走。
那时候计划生育紧张,我出生后,爸妈又给我生了两个妹妹,像胳膊连着腿,饥饿刚过,贫穷就跟着来了,家里经常成为计生办的光顾对象,挣的不够罚的,种地之余,只好靠养羊养猪度日。
有一年,快过腊八了,计生办的人在村干部陪同下又来到我家要钱,看看大人不在,只有我在院子里做作业,他们问:“你爸哩?”
我说:“俺爸出去了。”
他们说:“快去喊!”
我一溜烟跑出去,跑遍老爸爱去的几个地方,终于找到了:“爸,有人找你。”
老爸说:“谁啊?”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是咱家的客。”
快到家的时候,老爸又问:“几个人?”
我说:“好几个哩,还有村干部。”
老爸一听不对劲儿,赶紧就想逃,但已经被闻声出来的干部看见了:“老曾,别耍花招,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老爸嘿嘿笑着,赶紧掏出他的赖烟给大家让:“哪里会跑,就等着卖了猪有钱了,过几天给乡里送去哩。”
他们不接我爸的烟,掏出自己的烟啪嗒点上,鼻孔里喷出一团仙气儿:“像你这种人,掉地上一个想沾俩,能会主动交钱?”
老爸又嘿嘿笑了,瑟缩着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们说:“咱也别废话了,要不这样,你要是真没钱,我们就把猪赶走卖了。”
那时候,农民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猪是一家的经济支柱,老爸听他们说要拉猪,顿时紧张起来,走到猪圈门口,用身子堵住:“别,别呀,一家人还等着靠这只猪过年哩。”
他们说:“过啥年,就你需要过年,我们不要过年?”
说着,几个人就过来拉我爸,另外几个人准备进圈赶猪。
拉扯中,老爸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那双细腿儿几乎要跪下了:“别这样,我给你们去借,中不中?”
听说钱有希望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过了好长时间,老爸才从外面回来,把未暖热的一沓钱递给其中一个人:“X主任,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那人接过钱,舌头舔了一下手指,边数边说:“骂我的人多了,还轮不上你,你们违反政策了,交罚款天经地义!”
一帮人哗啦啦就散了,留下一地烟头,同时扔下几句议论:“本来老大就是个小子了,贪心不足,又生俩不中用的,活该受穷!”
在我们那一带,男孩叫小子,女孩叫不中用的。
那个春节,我家过的非常恓惶,本来快过年了,去外面打工的人都往回赶,老爸又推着他的破自行车出去了,他会一点小手艺,不出去干活,孩子老婆就要喝西北风了。
因为计划生育罚款,老爸跟老妈没少生气,他想再要个小子,骂我妈不会生。
在小妹刚出生的时候,老爸老妈不止一次动过要把她送给人家的念头,甚至已经开始着手联系,人家也答应要了,却又暗地里哭了两场,终因为舍不得,最后作罢了。
相比小妹,很多女孩就没有那么好的命运,有的刚出生就被偷偷杀掉,更多的是被送人或遗弃路旁。
我童年的岁月里,隔一段时间就会在路边、庄稼地旁、干渠沿儿,看到有一只只遗弃的小竹筐,里面放着一个哇哇哭泣的小女孩,被薄薄的棉被包着,仿佛那就是一个生命的全部世界,苍天与大地跟她完全无关。
人们过去围观,感叹着,议论着,猜测着,纷纷又作鸟兽散。
与大部分人不一样,这时,总有一双苍老的伸过去,安抚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从筐子里拿出奶瓶,奶还是温热的,不时喂上两口,咕咕咚咚的吃奶声,仿佛吃着母亲的乳房。奶瓶喝干了,小嘴儿还噙住奶头不丢,吸着,咬着,只能吃到一些上当的唾沫。
那些女孩,有些是残疾的,有些是健全的,无论再健全的人,都是人类的伤口。
我不知道她们最终命归何处,是去了一户好心的人家,还是在寒风中沦为白骨?我不相信她们的父母从此撒手不管,听天由命,或许在人群之中,或许在人群散去,有一双隐秘的眼睛一直在关注着。
不要女孩,是为了保住男孩,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罚款。
在政策的激流猛进下,在医院现代科技的帮助下,男孩终于越来越多,女孩越来越少,像一块地里的庄稼和草。
一年两年不显,十年八年过后,那代人渐渐长大了,引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男女比例失调,彩礼居高不下,房价伺机上涨,老龄化问题严重......
于是,计划生育偃旗息鼓,二胎开放了,曾经到处罚款的人,摇身一变又鼓励人家去生孩子,仿佛昨天还在掏粪,今天就开始掌勺了。。
可是,物价这么贵,生活压力这么大,老百姓都怕万一再生个男孩,结婚、送礼、买房,以后日子咋过呀。
在二胎开放前几个月,我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稀里糊涂违反了最后的政策,被罚去三千元。
每当提起这事,老爸就会心痛得直吸溜嘴:“咱家是祖传,罚了我罚你!亏不亏?”
我叹了一口气:“过去的事儿不讲了,说现在。”
我还有很多话要问,要说,望着从老家赶来的老爸,那风尘仆仆的一身旧衣,那中国亿万农民中的一个,竟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