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扣肉

【九洲芳文】

1974年7月初,我高中毕业。当月单家落户于本县毛坝山上双河第一生产队。

当年政策规定高、初中城镇毕业生,年满十六岁,必须上山下乡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表现突出,满两年才有资格参加招工、推荐当工农兵大学生,或顶替父母工作,等等,恢复城镇户口。名额年年有限,许多人推荐数年,也没梦想成真。

毕业户口马上迁至农村,父母想法与我完全吻合:早下去,早回城。

落户时我十七八岁,高瘦如竹杆,啥农活也干不来。队里按有关规定照顾我,一天记9工分,比男劳力少1分,比老人妇女多0.5分。

太阳渐渐火辣。

头两个多月,我戴顶草帽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与妇女老人在坡上挖地。李老汉、毛二娘夫妇总伴我身边。

老两口六十多岁,个子矮小,满脸皱纹,衣服补疤带补疤,还干净。

李老汉颚下几根稀疏白胡,上眼皮下耷,眼睛一条缝,牙齿尚好。与社员闲扯得知,年轻时他可是浓眉大眼,翻山越岭挑担卖过多年煤油火柴针线脑什么的,吆喝响亮,能说会道,想嫁他的姑娘排着队。

毛二娘可能老了的缘故,相貌平常。顶着太阳挖地,大热天捂顶蓝布棉帽,帽耳严严实实扣着下巴。

老两口曾有两女,早早嫁走,十多年前先后病故,有五六个孙辈。每年杀完过年猪会带点肉去看一个个孙辈,孙辈却从没来队上看过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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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人熟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毛二娘:“婆婆,天这么热戴棉帽子,是不是脑壳痛哟?”

“哈哈……嗯嗯……不是不是——”毛二娘居然打几个小哈哈,周围传来轻笑声,她得脸有些胀红发紫,似乎强忍住笑的缘故,坦诚地回我话,“知青,你不晓得,我喜欢……喜欢笑,下巴爱脱臼——”

“爱脱臼?”我第一次听说笑,下巴还出现这种状况。

“知青,”一个快嘴女人抢先接话,她是会计老婆,“她下巴真的经常笑脱!”

“打哈哈沒锁,别人放个屁也笑半天,下巴咋不掉嘛!”有人补充。

“戴棉帽子好多年了,就这样,李老汉还给她斗过几次下巴啦!”

“古里古怪的,下巴扯这种拐……”

三个女人一台戏。

干活的女社员十几二十个,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热闹起来。一会儿功夫,我清楚了毛二娘下巴脱臼的根根底底。

毛二娘喜欢笑在全大队出名。不管认得到、认不到的人讲点笑话,或看见人家比如摔一跤的小事,她会哈哈笑半天。

确实特别。

几年前,李老汉挑粪到自留地浇菜,不知咋的,后桶绳突然断了,翘翻前桶,粪水从脑壳当面淋臭全身。毛二娘走后面吓一跳。老伴模样狼狈不堪,盯清楚随即便打起哈哈来,引得旁边自留地劳作的几个邻居跟着笑得弯腰驼背。

“快看毛二娘怎么了?!”

李老汉刚回过神,有邻居突然喊。大家这才发现毛二娘不对头,哈哈声嘎然而止,嘴仍大张着,喉管发出难受的声音,手指着嘴,先是蹲地,随即倒下,痛得在地里打滚。

邻居赶紧背她往邻队老中医家奔。李老汉衣服没顾及换,一路哭哭啼啼高一脚低一脚紧跟后面。

老中医医术不错,见多识广,准确诊断毛二娘下巴脱了臼,捣鼓几下,病臼复位。不过,有一就有二,有三……从此一笑下巴脱臼也成了毛二娘的习惯。

老中医教李老汉学会手法复位技法。逢到毛二娘下巴笑脱,随时才有了“保驾”,跑老中医家次数少了许多。

久病自成医。毛二娘自己也摸索出保护良招。一顶带耳棉帽,一年四季,屋里屋外紧紧箍脸,有效限制了大笑久笑下巴活动的孤度,脱臼也就更少了许多。

李老汉、毛二娘挨我挖地有其目的。

一天上午挖地,李老汉突然问我:“知青,吃过扣碗没得?高升场上的扣碗好吃得很哟!”

扣碗,其实就是扣肉。

“笑人,扣碗我没吃过?!”我轻哼一声。

高升是乡场地名,离我们队最近,单边近三十里山路。

扣碗是我们家乡常见的一道猪肉菜肴。先在一个碗内竖置排满肉片,上面铺些红苕盐菜等素食材,蒸熟后扣进另一个碗,肉片便换露到上面了。“翻天覆地”这个动作叫扣,约定俗成,这种菜肴就直接而形象地被土话称叫“扣碗”了。

六七十年代,我们家乡城镇农村红白喜事,扣碗必上桌,还算压轴菜。

也有扣盘的,以前我很少见到过。

山下高升场好些馆子卖扣碗:一毛钱,一两粮票,一小土碗,仅七八片人耳朵大小、用大米粉子揉过的肉片。

当年,吃肉称“打牙祭”,说明肉少很是精贵。祭天祭神祭祖宗的待遇啊!

乡场这么殷实便宜的价格,想吃的人多,吃得起的人却少之又少。

钱好说,卖两三个鸡蛋便行。粮票却是一道坎。物质匮乏,肉紧俏、粮食普遍紧缺的岁月,许多地方温饱尚无保证。国家实行粮票制,只配发城镇人口,还分细粮粗粮,粗粮票一定买不到米的。

当地乡场的扣碗用磨过的米粉子拌肉或打底子,所以收相应的粮票。自然也就难到了绝大多数没法子弄到粮票的乡农们。

“那——你有粮票哟?”李老汉听我说吃过扣碗,吞几下口水。

“知青当然有粮票哦。”会计老婆比别的妇女知道事情多,“每个月粮站供应32斤大米,买粮还记一天工分啦!”

这话不假。

不过,国家给知青这一待遇只头一年。每月去就近粮站领粮票买米,来回超过五六十里,分几次领或买,只记一次工分。

是否土政策,这点至今我没闹明白。

“啧啧啧……每天吃米!”李老汉羡慕不已,“知青,打个商量,匀一两粮票给我嘛?”

“李老汉,不要脸!”我还沒回话,有人开腔数落他,似乎还带嫉妒味,“好意思找知青要粮票……”

“一两。”李老汉没理杂音,竖起一根食指,继续对我说,声音低了些许,“我和你毛婆婆好久没吃肉了,这两天赶场(北方叫赶集),想去高升场吃碗扣碗。”

我环顾周围:“我粮票也不多……”

这是推口话。

我身上随时带着一两、二两、半斤、斤以上粮票,以便常用随用。就一两粮票嘛!给李老汉其实小菜一碟。后怕的是开了这个先例,社员们随时也找我要。你一两,我一两,给这个,不给那个,得罪人不说,人多了真还给不起。

“知青——”李老汉盯着我,我盯着他,“不白要,我给你耍个把戏(魔术),你再给我。”

说完他放下锄头,朝不远处草沟走去。我以为他去方便。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毛二娘轻声对我说:“知青,只一两,决不多要。我们养猪小,一年吃不到几次肉……”

要粮票与养的猪大猪小有关系吗?

当时,我认为这话有些不着边际,也并不觉得奇怪。人上百,形形色色,这世上本身存在说话不着边际的人群。

李老汉回来,手上捏着鸡蛋大小一个癞疙疱。癞疙疱就是癞蛤蟆。没想到这竟是他弄来“耍把戏”的道具。

“看到哈一一”

李老汉突然提高嗓音大声说。声音宏亮,不愧当年走村串户叫卖过的喉嗓。

周围社员全看着他。

只见他高举起掐癞疙疱的手臂,癞疙疱四肢在拳中挣扎……

“我把这个癞疙疱吃了,请知青捧个钱场,给我一两粮票。”李老汉大声说,“以后哪个找知青要粮票,和我李老汉一样,吃个癞疙疱!”

掷地有声。

至少有断别人再找我要粮票的智慧。我觉得他确实会说话。不过,生吃癞疙疱?!令我不寒而栗。

“李老汉,你不能吃哈……”我赶紧制止。

与此同时,几个社员喊:

“知青,莫答应他,他吃得下去……”

“莫干,知青!”

“李老汉你又耍疯了是不……”

晚了——李老汉已一口把癞疙疱塞进嘴里,只听“噗”一声,癞疙疱肚皮被李老汉牙齿洞穿,血溅出嘴,顺嘴唇下流……

李老汉望着我大嚼起来,脸还带笑。

我难以目睹下去,赶紧扭头,开始打嗝,捂肚想呕吐。

不知是震撼,还是怜悯,鬼使神差,李老汉吃完癞疙疱抹嘴,我身不由己掏出一斤粮票当即递给他,叫他以后千万不能这样。

李老汉没接粮票,笑嘻嘻地又竖起那根食指:“知青,只要一两。”

毛二娘附和说:“知青,一两够了。”

我说:“拿着,我还有。”

李老汉固执地说:“当挑货郎(货郎)讲信实才卖得走东西,说一两就一两。”

我只得重新拿出一张二两面值的粮票递他:“这样,一两给你,一两给婆婆,你俩不容易吃到扣碗,一个买一碗,好好吃一次。”

“知青——谢——了!”

李老汉盯我片刻,接粮票时手有些发抖。旁边的毛二娘还用袖子揩眼泪。

后来,才知道有一年队长家杀大肥猪。他指着刚开膛丢一边冒热气的猪板油,即熬猪油最好的猪腹肥膘,赌旁边痴痴看杀猪的李老汉说:

“李老汉,你不是说一年四季难吃到油水吗?敢吃生板油不?现在你只管吃,吃多少我都认。”

“队长,当真。”

“当真。”

李老汉二话没说,过去抓起一条板油就吃,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吃完,伸手抓起第二条板油。

队长婆娘心痛地上去一把夺下第二条板油,骂他:“真是饿痨鬼变得哆,白吃不软手?不许吃了!”

李老汉声辩:“队长叫我吃多少都不管!”

“队长是队长,我是他婆娘,我还没发话!”队长婆娘忿忿地说。

李老汉只好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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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里人讲,李老汉、毛二娘是遭孽命,不吃素(不信佛),养人克人,养鸡克鸡。年年喂猪,劳累一年,超不过一条,重不过百十斤。除去内脏下水,每年猪杀下来,肉不过几十斤。还要给几个外甥外甥女每家送几斤,卖二三十斤赚一年灯火油盐必需品钱。

剩下也就二十斤左右的肉,得对付到下年春节。

中途应急,比如药费这些,多少得扯条把肉去换钱。实际上老俩口一年沾荤少得极为可怜。

怪不得生呑猪板油,敢吃癞疙疱……

上山下乡第一个春节很快临近。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

山里人朴实好客,对我特好。

那段时间,队里天天有人户杀猪,请我吃“刨猪肉”,也就是刚杀出再新鲜不过的猪肉。没请我吃的,事后也多会捎一两斤猪肉送我。

李老汉、毛二娘杀了一条百零几斤的猪。全队最瘦的猪。那天上午收工时,他把我拉一边悄悄说下午他家杀猪,不上坡了,叫我晚上收工去他家吃饭。

他家与队长一个院。一间土瓦屋,挤着床与锅灶瓦罐农具,中间一张方桌,比队上任何一家条件寒碜。

我住的院子离他们院子上坡下坡弯弯拐拐相距一里多路。冬天黑得早,下午收工,我回家带上手电筒,敲他门时天已黑尽。

李老汉开门,屋里光线暗淡,毛二娘正慌着调亮方桌上煤油灯。桌上再无他物。屋里也没第二个客人。李老汉陪我隔桌坐下。

这是请吃饭吗?

我心里犯嘀咕。这时,毛二娘去灶头给我端来一碗扣碗,一碗白米饭,带来一双筷子,直接放我桌前。

扣碗和米饭冒着热气,看得出一直锅里热着。

“知青,吃吧。”

毛二娘说完绕到对面紧挨老伴坐下,两只手臂接环,搭李老汉左肩上。

“知青,我们家就这个样子。”李老汉手轻拍毛二娘垂掉胸前的右手背,对我说,“家境沒人家好,猪也杀不过人家,只能表表心意,这碗扣碗,这碗饭,你一定要吃完哈,才算看得起我们。”

“你们不吃?”

我不由问。

“我们吃了,下午杀完猪就吃了,不信问你毛婆婆。”李老汉轻轻握着毛二娘手。

“知青,我们真吃过了。”毛二娘接话,“我们请不起人(客)。蒸了三个扣碗,我两个和你的。我们两个真先吃了。快吃,冷了不香……”

直觉告诉我,两个老人在撒谎,这个谎又那么盛情感人。不吃真还会伤两位老人的心,也许余生心都不安。

而且,这是倾其所有专门为我准备的啊!

我再年轻木讷,知根知底,也懂得两位穷酸老人此时此刻的深情厚义!

我拿起筷子,开始享用这份“难却”。两位老人依偎坐我对面,慈祥地盯着我……我边吃边看二老,两眼渐渐湿润,不久便情不自禁哽咽起来,泪珠一串一串下坠。

这碗扣碗,让我突然醒悟很多,懂得人生许多。

至今,我记得那个夜晚,想起仍感慨万千。

李老汉送我出门,送到院子出口。我紧紧握手向他道谢。

他最后几句话,我记得清楚:

“知青,不要谢,我们谢谢你啊!那天去高升赶场,我们各吃了一碗扣碗,好香哟——我们这辈子福气啊!那天还是我俩成家盖一床铺盖的喜日子呢!”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翻去不能入睡,想着想着就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切莫深触魂灵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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