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开月正白

在你不经意的某一天,你长大了。那个你曾经喜欢过的他出现在你面前,四目相对。

十年,一个世纪的十分之一,不太长但足以改变我们的人生。

冬天似乎还没有过去,大地还沉浸在一片寂静声之中。田里的麦苗在冬天吸饱了雪水这时正躁动不安起来,时刻卯足了劲要往外钻,急切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地底下一切活的东西都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在北方的农村,平原一望无际看不到边,偶尔会冒出一两个小土丘。冬天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大地被冻住了,树枝枯死了,到处灰蒙蒙的一片,大人们都躲在屋里不怎么出门了。院子里不时传来妇女们围在一起剥花生谈论着家长里短的欢笑声,活泼的嫂子们拿着别人家的男人开着荤笑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孩子们是什么时候都不怕冷的,三五个一伙的在村子里瞎转悠,总是能找到无穷的乐趣。总之,人们还是在等待中热切的盼望着春天的到来。

二月是个幸运的月份。新年刚刚过去,一切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日子,人们正寻思着有什么新鲜玩意。于是二月二龙抬头,赶庙会祈福就成了大人小孩盼望的事了。这时,地里还不忙也没有农活可干,是一年中最消闲快乐的时光。

在我们那里二月二赶庙会是世代相传的民间习俗。每一年都要举行。据说是为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光年。

但我每年是不期待的。从我出生起记不起有了多少个庙会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有的起早跑二三十里地就赶来了,晚上散会了才回去,乐此不疲的来逛庙会。我对此是理解的,毕竟农村人没有什么消遣活动,大家又喜欢热闹。平时除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啥的大伙才聚到一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各过各的小日子。

我是从来都不逛庙会的,还有个原因是我家离庙冢只有一里地,而唱豫剧的戏台子每年就搭在距离我家不远的打麦场里。我经常站在我家院里听戏,而不是跑过去凑热闹挤在人堆里。我坐在二楼就能看到大路上空场里到处都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我们这个庙俗称南庙,据说是当年刘秀追王莽时路过这里,是有故事在里面的。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场面十分壮观,从南到北有好几里地那么长,就说唱戏的每年就有三台,有时人们还会斗戏,看看哪边唱的精彩吸引的人多。看戏的多半都是老年人居多,年轻人大部分只是看热闹并不知道戏文曲子唱的是什么内容。而我唯一喜欢的项目就是听戏。有一年我曾带着弟弟去后台看了演员们怎么化妆,他们的脸谱就有很大讲究,画白脸的是坏人,黑脸子的是好人。我们这里豫剧是很有名的,有时也唱京剧。

庙会里做小生意的居多,卖什么的都有,平时很多我们买不到的小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价格还便宜。还有农民们自家种的树苗拿来卖的,自己编的筐子螺头什么的。但大部分还是远处的生意人,而农民大多是没有经商头脑的。

最爱逛庙会的还是小孩子,这里不但有各种各样好玩的还有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大人们一年到头忙庄稼小孩是很少进城里逛的,碰碰车还有旋转木马农村是没有的,只有每年的庙会上才能玩一次。而棉花糖,糖葫芦平时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庙会上总有很多让我们好奇的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歌舞团,杂技团每年都有,我从来也没有进去过,他们的套路我不用看都一清二楚。脱衣舞,飞车表演,走钢丝,变魔术,只要是能吸引人们眼球的每年都必不可少,而且人们百看不厌,演员们也在不断的变换花样。这两年人们把动物园也搬到了庙会上,小孩子好奇的狮子老虎就近在眼前了,生意很火爆。农村的生活是多么的贫乏啊。

2000年那年二月,我高中三年级。在离家十五里的镇上度过了我的初中高中生活,从初一我们就住校了,家已经变成了我们假期里临时的落脚点。学校的生活是很紧张的,我们的休息时间有一个星期两天变成了一天,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的下午返校。在家门口的庙会我早已经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

这年的二月二,在村上的小学是会放假的,老师知道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心早飞跑了,大家根本无心上课。所以放假一天连着星期天一共是三天。

那年的二月二我也破天荒的呆在家里。我因为脚背发炎导致整个脚都肿了,每天要去卫生所输液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为了不耽误学习,我每天一个人躲在屋里做试卷,背书,读书的时间总是很快就过去了。外面锣鼓喧天可是丝毫不影响我的情绪。

年年来赶庙会那些人觉得有意思嘛,每年不就是那些玩意嘛。人们早上四五点往这里赶,中午就在路边的小摊上吃碗猪杂汤,你不知道这猪杂汤它就得人多热闹的地吃才过瘾,只见师傅把试先准备的各样食材往一口大锅里一炖,热气腾腾的鲜香四溢,老远都能闻见,光看就能让人口水直流。有的老汉中午不舍得吃饭就称二斤油条做数,那里有免费的茶水喝,吃完下午又照样去看戏,一直到下午六点散场才往家里走。

我家离会场近,每年都有很多亲戚来吃午饭,母亲好几天都要招待他们,今年倒是清净,妈妈为了不影响我看书,一律不准父亲往家里领。

父亲一年这个时候也是最忙的,一天都见不到人影,他是村上的主任,忙着庙会上的治安管理,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来问他,当然请吃饭的也络绎不绝。弟弟吃饭的时候也是看不见人的,他们一定又钻到哪里看热闹,而且看表演从来不要票,他们熟知每一个场子里的漏洞,出出进进就像回家一样。

我呆在屋子里,耳机一插,做作业看书,好似外面的世界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人们忙着,闹着,嘻嘻哈哈,天空上方也弥漫着浓浓的热气,冬天过去了,春天缓缓的拉开了序幕。

傍晚十分,我头昏脑胀的走出门,外面大路上人们三三两两的已经开始结伴往家里赶,远处的戏还没有散场,此时声调很是高亢,估计快到了大结局。做买卖的也还没有收摊,有时晚上还要忙一会,前些年晚上也是有表演的,可是一些流氓打架的事频繁就作罢了。

我沿着打麦场往西边小河堤坝上走,那里是个高坡,四周都是麦田,站在上面能看到整个庙会的场景。白天这里也是有人耍的,这时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爬上坝子,坐在那里看着人们川流不息,南面有个戏台子正对着我。我隐隐约约的能看到,不太清楚,可是听得清楚。看着看着我不自觉的哼起了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正沉浸其中,一大片枯树叶嗖的一声从我身后掷过来,吓得我赶紧抱头,大声喊谁呀,在倒蛋,我从坡上趴着往下看,一个人正靠着斜坡半躺着,头枕着双手,一本书开着盖在脸上。我从斜坡下去准备找他理论,我有一只脚没有着地就溜下去了。我走上前去那人还是没有动,我一把拿起那人的书,当时我还以为是隔壁退学的国良哥在用功。我正准备吓唬他发现这人我不认识。

我看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坐在那里也看着我,突然开口说:“你唱歌太难听了,还一直唱。”我一听他这么说很生气可是他脸上并没有恶意。

管你什么事,我自己唱着玩,谁让你听了。

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实在忍不住了。

这时我看着他一时无语,哪来的在这里装腔作势,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外地来的,我扭头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场地上的人们就吵吵闹闹,我起的很晚,爸爸妈妈们都不在,我上午是要去卫生所输液的,又是一个人。中午回来的路上,大路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交通一时瘫痪。

路的两旁都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叫卖声也此起彼伏,我找了一条小路回家。

下午四点多,天阴了起来,有了丝丝凉爽的风吹过。我来到小坝子背面,这里没有人,很安静,其实只是闹中取静罢了,小坝子的前面就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坐下来打开了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这书是不能在家里看的。对于母亲来说除了课本之外的书都是闲书,是不允许看的。我看着看着就入了神,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不存在了。在这个村庄之外的世界,学生们的生活是那么的丰富多彩,社会是那么的广阔,可是我的天地却只有这一亩三分地。我梦想着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去到更广阔的大城市,对于我这个哪里都没去过的黄毛丫头,考上大学仿佛就成了我唯一离开的出路。

我看了很多的书,幻想了无数遍,我最远走过的就是家乡附近的几个县城,它们都大同小异,没有什么新奇。我刚一抬头,昨天那个人又来了,已经坐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还是昨天那本书,他冲我笑笑没有说话。

我看书不喜欢有人在边上,我很想冲他嚷嚷,可是一想这人怎么跟我一样。我说:“你怎么不去赶庙会?”

你怎么不去?他反问。

我就在这里住,天天看,年年看。

我也是。他回答。

你们住哪?我好奇的问

那里,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搭建的舞台蓬子,然后低下头翻开书。

哦,我明白了。

你看的什么书?我很好奇出来做买卖的人讨生活还看书。心想他一定是家里穷上不起学了,才出来的。他看起来是跟我差不多大的,个头比同年龄的男孩要高,皮肤黑一点,可是一双眼睛很友善,脸上多了见多识广的睿智,一点也没有乡里人的拘谨,很自然。他跟我学校里的同学是不一样的,他们整日要么只知道学习,要么无所事事瞎胡混。

他扬起手里的书在我面前晃晃,《基督山伯爵》我很兴奋。突然起身,我忘了自己的脚不能用力,唉呀,我大叫了起来。

他走上前,问,别动,你脚怎么了?

我,没什么,只是……我想说可是一想我又改变了主意。

你怎么没上学?他问,一边又打开书坐在我旁边。

你怎么没上学?我反问他。

我呀,他笑笑说,学习不好呗。

学习不好,但是爱看书。我重复着他的话笑了,他倒是很实诚。

那你今天怎么不表演了?我看了看不远处的舞台蓬子。上面巨大的字,写着河北吴桥马戏团,这个马戏团年年都来表演,我小时候是看过的,长大了以后就没有再进去过。

上午两场,下午两场,我的部分刚刚结束了。

因为蓬子里太闹了,你就跑出来了,是吗?我看他很好说话,也不拘束,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很想看他手里的那本书,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出来。学校图书馆是有的,可是一直借不到,平时也没有时间看。

你们是不是要全国各地跑,一年要演多少场?你来过我们这里吗?

没来过,这是第一次。不过去过你们省的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差不多。比如邓县,商县等等,他细数着自己跑过的城市,乡村,那里和我们这里的不同还有相似,这些东西我一个也不知道。

我一时无语,我一个本地人却并不知道我们省到底有多少个县,也不知道它们都在哪个方向,更不知道当地都有什么特产,简直就是一个井底之蛙。

我平时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伶牙俐齿无所不能。这时我的脸红一块白一块,心里五味杂陈的,我们同样的年纪,可是见识却如此的天差地别,说不定他心里怎么嘲笑我呢。

你们团里有唱歌的吗?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句。

没有,不过去年红姐跟过我们团,她是专业的歌手,我们沧州歌舞团的台柱子,唱的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

我半晌没有吭声。想起上次他拿树叶砸我我就知道自己唱的多么令人难以忍受。

我五音不全,从来不唱歌。我说

是,很难听。他看看我笑着说。

我一听书本啪的一合就要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我唱歌我自己听又没让你听。”说完就走了。

后面剩下他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他一定在想,这女孩这么矫情,说都不能说,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大多都这样。

那年我十八岁,梦想着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可是我的自尊心强,嘴巴硬,听不得一丁点二话。父母从小到大也没骂过我,一向我在他们心目中都是乖乖女,独立,懂事,省心。邻居里常常拿我做自己家孩子的榜样。可是到他这里我什么都不是了。

我原不曾想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个人。

那天黄昏,我走着走着就到了马戏团的前面,这时没有表演,我绕到了蓬子的后面,那里站着很多人在闲聊,他也在,手里拿着盆子在晾衣服,我走过来离他很近,当时旁边也有来往的行人,他注意到了我但是没有说话。旁边一个个头比他矮的男子,嘴里叼着烟说:晓飞,没有肥皂了,你去买。我赶紧对他说:“我知道那边有个商店里有。”他放下衣服跟着我走了出来。

一路上,我不再题上次的事就跟没发生一样,他突然变得没有上次那么健谈,可能在揣测她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事情甩手就走。

你们还要呆几天?我问。其实我心知肚明庙会一结束这里又会恢复往日的生活。

说是十天左右吧,他回答。

我们走进村子,这时经过我们房子后面,我突然莫名的心虚起来,生怕会遇到邻居,这是我这么大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并肩走着。你看,我指着房子后的一颗柿子树,这是我三岁时自己栽的,现在每年都会结柿子,秋天它们像小灯笼似的,可好看了,我从来不吃只是看。

我们家那里也有很多枣树的,他看着路上一颗颗还没有发芽的树说,我跟我哥经常爬树打枣,感觉好久以前的事了。

出门在外的人们都很不容易吧!我心里暗暗想,突然很想对他好一点尽地主之谊。

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

不是你领着我,你们这个小商店我还真找不着的,回来的路上他说。

你不会问啊,鼻子下面就是路。我一句话呛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立马转换话题,你那本《基督山伯爵》能借我看看不?我好久就想看了,我期待的看着他。

没事,我一会拿给你。你等着我,在离蓬子还有几百米时他大步流星向前跑去,留下我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我没想到他那么爽快的答应了。

他拿回来站在我面前时,手里多了一张马戏团的门票,明天下午有我的表演,他说着顺手夹在了书里。我没有拒绝。

那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一大清早烧香拜佛的人就把路堵的水泄不通。在我们这里这一天是正会,人们要去庙上祈福,大家都很信这个。平时不怎么爱赶庙会的人这一天也会来,所以人山人海的,到处都是人。

我下午到那里时,马戏团门前已经排了好长的队。我脚走路一瘸一拐的生怕别人踩到我于是没有和大家挤,而是在开场后走了进去。人们没有固定的座位,都是来了就坐,坐满为止。我悄悄的找了一个位子刚坐下表演已经开始了。

前面的开场很精彩,人们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大家热情都很高。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蹬人流星秀,高空绸吊,一个接一个,而最精彩的是独轮飞车,他换了衣服,化了淡妆,踩着车第一个出场,一个轮子的车子在他手里超级听话,他骑的出神入化,高潮一个接着高潮,人们的喝彩惊叹声一波又一波。大家时而高声呼喊,时而屏住呼吸为这惊险的一幕幕暗自鼓劲。我的心也七上八下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身影,他在舞台上和平时私下里简直判若两人,平日里他是个和别人一样同龄的孩子,可是一走上舞台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立刻变得神采飞扬,光彩夺目。他有一种魔力让你的目光一刻也不能离开,紧紧的跟随他。而他也早已经熟知观众们的反应,在他上场的那一分钟已经掌控全场。

我随着人群走出来时,人们仍然意犹未尽的谈论着,他是有基本功的,也许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了。我莫名其妙的很得意,我能想象在他身上那份坚韧,痛苦和不屈不挠。

我知道一整天他们都会很忙,今天他一定演了无数场。

吃过晚饭,会场里还有人们在走动,收拾摊子,或者为第二天的开业准备东西。人们三三俩俩的聊着,我站在不远处趴在白天套圈的铁栏杆上看着父亲领着治安大队的人在巡逻。我第一次开始关注着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他们全年漂泊无定,居无定所,他们背后的辛苦和有怎样与众不同的人生观。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盒牛奶,自己啪的一下打开了一罐啤酒,很熟悉的喝了一口。我马上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区别。

我想跟你换,我指着那罐啤酒。

不行,你还是喝这个吧,他紧张的看了一下我的脚。

不行,我想尝尝,我会喝,我去抢,他不给。他说小孩喝让别人看见不好。

我假装生气不理他,他立马投降说那你喝一口,我夺过来就趁机跑了。那时脚背肿什么的都忘了,他并没有追而是跟着走。

那天,月亮很亮,很白,照射的大地亮堂堂的。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干净洁白的月光,天气很晴朗,我们在会场的边上聊天。

我知道了他们河北吴桥那里土地贫瘠,人们只能靠其他的门路生存,历朝历代那里都是武术之乡。小孩子从很小都开始练绝活。他说高中二年级停学开始跟着哥哥跑团,已经快三年了。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带几本小说在空闲的时候看。还有一些国外名著,杰克伦敦的《白牙》系列,《三个火枪手》,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在他口中侃侃而谈,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可是我对此充满了热情。

我想了解的更多,而他是通往外部世界的一扇窗户。谈话中我知道了在他的心里可能有过孤单可从来不曾有过辛苦,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他眼中闯世界每天就跟探险一样充满乐趣,能独立挣钱养家也让他充满了成就感。

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他去过的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发生了哪些奇特的事,还有那些他读过的书。我说以后你到一个地方能不能写信给我看,他点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是我们只聊了开头。我很庆幸生活里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倾听,彼此谈论共同的话题和对世界无限的向往,日子也不再那么无趣。

后天我就要回学校了,课程很紧。我看着皎洁的月光说。

哦。他回答好。

突然我多了一丝不舍和留恋,我确定就是这种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我一个很熟悉的人。有些人认识一辈子也不曾熟悉,有些人在你认识他时就已经熟悉。

母亲让弟弟出来找我,我匆忙的告别说:我走了。头也不回的跑了。

晚上,我坐在床上看《基督山伯爵》,可是他在舞台的身姿不时的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入了迷,书才看到一半。

第二天下午,我照旧往河边的坝子上走,坐在上面看着远处的戏台子。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许有演出这个时候还没有结束。

他从很远处一出现,我就看见了。显然他刚刚下台子,衣服是刚刚换的,一身运动装很好看,黑色的运动鞋没有一丝灰尘。晒黑的脸庞上少了孩子气,眼睛是一双男子汉的眼充满坚定。

他上来就问,你们那个庙里拜佛祈求准吗?

我说,当然了,这要看你诚不诚心。

我说,要不我们也去拜拜菩萨吧,他是半信半疑的,可是我执意要他去。

我们步行绕着会场的外围从麦田里过去。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仿佛广阔天地间的一块大绿毯子。庙里面只有陆续往来的几个人,并不拥挤。从进庙门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几次要给他讲这些庙和狮子的来历,但是看到他很虔诚的样子,我们就径直走进了大殿,正中间的是祖师爷,旁边还有观世音菩萨和祖师奶奶的金身像,我们各自许了愿,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我们沿着庙会最热闹的地方走着,买了魔鬼辣的辣条,我手里多了一个超级大的棉花糖,在射气球赢奖品的地方,我鼓动他试试,在最初几发都打偏了,我嘲笑他你不是练飞车那么在行。他嚷着要重来,于是后面有如神助,气球在一声声枪响中啪啪的开花。最后,老板也开始紧张起来,小伙子到别处再玩玩吧,小本生意,手下留情。

我一听“手下留情”笑开了花。你听见了吗,手下留情。我不断的重复着老板的话。太开心了,太过瘾了,我们要不要再去前面一家砸场子?

不要,他说着径直往前走。我问他有什么秘诀没有,他说有但不会告诉我。

我比自己中奖还要开心。我们把奖品又卖给了老板,老板很不情愿,他却只把自己打枪的钱拿了回来并没有多要。

我们快走到马戏团门前时,我把在庙前买的红绳递给了他,一人一根留作纪念。

回学校后我要两个星期才会回来,那时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再见。

再见。

他还想说什么,这时他们团的龙哥把他叫走了,那人叫高晓龙,是晓飞的哥哥,他从八岁就开始跟团了,是个老江湖。

第二天,父亲要开三轮车送我去学校,我静静的装着衣服打包,书一本一本的装进书包里,《基督山伯爵》,我抓起来就往外跑。

来到马戏团的后门前,我站在那里迟迟不敢进去,一直等着。高晓龙站在门前的高台子上看见了我,不一会儿,晓飞出来了,他已经换好装马上要上台了,我低着头,手里捧着书,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他和我都只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我的眼泪陪着我立在那里,一滴一滴打湿着书页。

我哭了而且很狼狈。

学校里的生活紧张而有规律,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我的生活慢慢又回到了从前,只有在偶尔的语文课上老师讲起中外名著,我想起来有那么个人也一样喜欢。

星期六下午回来时,村子又和往常一样了,只有大路两边被人们踩过的脚印清晰可见。

我站在门前打麦场里,看着不远处人们曾经看表演的地方,那天下雨了,是蒙蒙的细雨,眼前是他们默默往卡车上装东西的情景,他转过头看见我,笑了,我哭了。下雨天,真的很讨厌。

你要记得写信给一个北方村庄里叫夏雨荨的女孩,请不要忘记。

六月里高考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这时也悄悄的发生着转变。我焦急的等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我过了二本线被重庆邮电大学录取。

随着录取通知书而来的还有一封堂哥拿来的信,上面的邮信地址是河北,收件人是堂哥的名字。我接过信很惊喜没有问为什么就跑进了屋,关上门,小心翼翼的拆开来。

是他,是他,真是他。

他走那天来过我家,他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了我,可是母亲压根就没有和我提什么信。这是他的第二封信寄给了我堂哥。堂哥在他们在这里驻扎时给他们帮忙干过活,他是知道的。

他信上说最近在准备考吴桥的杂技艺术学校。学校里出来的可以参加美.日.韩的交流活动。问我要上哪个大学。最后写到:在我们最后见面的那天,你眼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从此思念变成了家常便饭。我去过很多地方可是从那天开始第一次非常想念一个地方。

我按照地址回了一封信,说明我会去重庆上大学,热切的期待我们下次的重逢。提醒他每次上台时我的担心。

可是我再也没有等到回信。

开学的日子来了,我迎来了崭新的人生。一切就又变成了过去式,我依然奋力向前。

学校的生活每一天都很新鲜,忙碌而充实。女孩们向往着初恋的甜蜜,男孩们忙着招蜂引蝶。而我的初恋早已定格在了18岁那年,如果那也算初恋。

我按照着程序上学,毕业,进入了上海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

一晃十年了,我从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公司,可是始终是忙碌的。我谈过一个又一个的男朋友,他们像走马灯似的从我的生命里穿过,都不曾留下痕迹,我始终没有进入婚姻的冲动。他们也都不曾让我流泪过。

大二那年暑假回家,堂哥不经意的告诉我高晓飞已经结婚了定居在沧州。我一点也不意外,谁都要结婚的吧,他也不例外。

那时学校里一个男生,成都的,叫邓飞,一直在追求我,他锲而不舍,超级浪漫,可是我们之间总是少了一点什么,也许他不该叫邓飞会好一点。

2010年五一,我和一个同事去杭州出差,签完合同我们有一天的假期。同事推荐我们去西湖边上的一家咖啡馆坐坐,相信我一定会喜欢。

当时正值五一假期,西湖边上堵车严重。我们手机导航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咖啡店离西湖足足有五里地那么远。我们步行走过去,在一座桥上时我手机没电,结果俩人走散了。

我穿着高跟鞋挤在人群中仓促的走着,一不留神我的脚崴了。我奋力挤出人群,脚一阵阵的疼痛,我赤着脚手里掂着高跟鞋,踉跄地走在异乡的路上去搭车,幸亏是在他乡没有人看到我这副狼狈相。

但是我站在路边快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搭上一辆车,前面路段在堵车没有车能过来。我焦急的站在那里想象着我的脚要肿成馒头,鞋子都穿不上了。

我气急败坏的跺着脚,这时脚已经麻木了。

他出现时没有任何动静。当时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停下后慢慢向我走来,我没有注意,他越走越近。

你脚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崴了一下,我下意识的说。

坐下来,我看看。他说

为……什么……?我吃惊的站直了身子,那个我十分之一世纪前喜欢过的人。

夏雨荨,为什么我每次碰到你,都是这副样子,他指着我的脚。

坐下。他用几乎命令的口吻说。

我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他蹲下来抬起我的脚,这时我看到脚已经像面包似的鼓起来。

我想象过无数次重逢时的画面,可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我还来不及看十年后的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女人开着一辆丰田车飞驰而来,探出头来喊,晓飞,先上车再说。

我坐在车后座上,莫名的难过起来,不是脚疼。

圆圆,这是夏雨荨。

我知道。那个女人好像对我一点也不陌生。

那是他太太,他结婚了而且有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女人在身边。

高晓飞开着车着急的穿过一条条街道,七拐八磨的绕过堵车路段,飞一样的向医院驶入,他对杭州的地形很是熟悉。

你们在杭州几年了?我有很多话堵在嘴边可是不知从何处问起。

你为什么会在杭州?

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

晓飞,我们来几年了?那个女人深情地看着他说,我们有快八年了吧。

嗯。

下车时我倔强的不想让他扶我,他的妻子一停车就赶紧给我挂号去了。

别扶,我能行。我挣扎着要自己下车走。

坐着别动,听见没有。他还是一样拿我没办法。

只见他跑进跑出时推了一把轮椅。

我没有那么严重,我不用。

你脚还想不想好了,他比我还要着急。

我不再执拗,但是心里很别扭。

我们到楼上骨科时,他妻子已经挂完号上来了。

晓飞,你在这里陪着雨荨,女儿要从美术班放学了,我得先走。

谢谢你,我连忙说。

脚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扭伤,因为我不停的走路此时肿了起来。医生包扎好,开了药说留院观察一天再走。

我们并排坐在走廊里等着医生。想着他刚才跑上跑下的样子我的心很酸,而且他丝毫不避讳在他妻子面前对我的关心。

他一点也没有变,成熟了,但心性还和当年一样。

我们就那样静静的坐着,可是一点也不尴尬。我思索着从什么时候说起,应该先问什么?毕竟很久不见,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已经娶妻生子,生活幸福美好。一切都挺好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要是忙就先回吧,我有个同事在这边,她可以来的。

圆圆发信息说带了饭马上到,她来了我再走。

中午他妻子特意买菜做饭给我带来。

圆圆坚持要留下来陪我,让高晓飞回家吃饭下午去公司。他们在杭州做服装批发生意,现在有了一家自己的服装厂,生意很忙。

吃过饭我发觉他妻子是一个特别直爽豁达的女人。她开始聊起十年前,她说那时就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夏雨荨。

圆圆的父亲也是耍杂技的,晓龙和晓飞跟他父亲是一个团,他们都是沧州的。

当年,晓飞回到河北,他是种子选手,一直是艺术团的重点培养对象。他离开后有给你写过两封信,可是你一直没有回。

我回了,只是不知道他收到没有,我辩解道。

是,信收到了,可是晓龙哥并没有把信给晓飞看。当时晓飞在我们那一带很红,每天表演不断,可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酗酒抽烟。每次喝醉酒嘴里不停的喊的就是夏雨荨,因此团里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做我们这一行是不能饮酒的,会影响一个人的力量和平衡感。晓龙哥实在拿他没办法,说出你在重庆上大学的事。

那年晓龙一个人去过重庆邮电大学找你,圆圆问我。

可是我并不知道他来过。我回答。

那年你应该上大二。圆圆说。

我努力搜索着那年大二我在干什么?而他千里迢迢从沧州来到重庆,期待着我们的再次重逢。

那时你恋爱了,有了男朋友。那天,他就坐在你们学校的操场上,远远的看着,听着同学们对你的谈论,下午他就回了沧州。

可是人回来了,心却没有回来。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一生一世,干嘛要去招惹他。他为了你折了一条腿从此再也跟杂技无缘。

晓飞从重庆回来后,每次表演他都心不在焉,你信中说自己担心,于是他每次小心翼翼,越是小心事就出了,他在一次空中飞车时失了手。人从台子上摔下来,一条腿断了,那天在去医院的路上,他一直戴在手腕上的一条红绳结也弄丢了,他为此找了一个星期。

他在我面前从来都不避讳对你的感情,就是他的这一点吸引了我。

圆圆继续说着那些年我不知道的过往。他在舞台上时,我在下面为他喝彩,他不能上台了,我陪他一起创业。可是他仍然讨厌下雨天。

你们认识了八天,而他却为此等了八年。

他来杭州这些年一直在拼命工作,很少休息,他努力想打破横在你们中间的那道屏障,他已不再是江湖杂耍的艺人。

我们2008年结婚。他说夏雨荨只是曾经的一个梦,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是昨天在西湖边上,我们听见有人呼喊夏雨荨,他就断定是你来了。世界上何止一个夏雨荨,他怎么就知道是他心里的那个夏雨荨。他发疯似的跑去找你。

我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你不出现他永远把你藏在心底,就像个定时炸弹,他依然讨厌下雨,依然期待重逢,直到你出现了,我们才能继续走下去。

第二天,在他来之前,我离开了。

我写下了自己在上海的地址,告诉他我一切都挺好。

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我们彼此熟悉,在遥远处默默关注着对方就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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