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是一个清秀腼腆的姑娘,大学毕业以后,就分配到了离家一百多公里的黄泥镇一所偏远的学校。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兰心一待就是两年。
兰心的男朋友伊不舍得心爱的女孩独在异乡受苦,动用一切人脉关系把兰心调回了碧溪镇。因为全乡首次实行职称评定,所有人员原地不动,兰心无缘调进伊所在的学校,只能暂时待在伊家乡的一所小学里。因为这所学校有一位女老师到她丈夫所在的城市进修,兰心就填补了这个空缺。
学校的名字叫“栗柏”。兰心一开始是不太乐意来到这所离家几十里的学校的,她和伊不还是两地相思吗?听了学校的名字她又开心起来了,是不是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柏树和挂满刺球的板栗树呀?岂不是既有观赏的,还有一饱口福的?经实地考察、调研,学校周围确实翠柏森森,板栗树可能是有的吧,只是不曾出现在兰心的视野里。
学校建在山脚,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两层楼。兰心住在二楼的小木房里,窗户正对着苍翠的小山,颇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意境。山上树木葱茏,鸟雀啁啾,野花幽香,一缕青藤攀上窗沿,窗户打开的时候,这些藤儿常常偷偷地往屋里探出娇嫩的小脑袋。鸟儿也不时溜进兰心的闺房,好奇地东瞧西望 ,当兰心推门进来的时候,它们便“吱”地一声,轻捷地掠到了窗外的绿树上,那细长的枝条悠悠颤动。
房子不隔音,楼下的声音清晰可闻。到了晚上,倒是挺安静。
这所学校大约有三百多名学生,十来个老师。兰心教六年级一个班的语文和四到六年级的音乐。
日子平淡如水,兰心基本上每周六上完课就回碧溪镇。
这年年底,兰心和伊举行了简单而又温馨的婚礼。
没有婚假,婚礼过后,兰心又回到了几十里开外的学校。不久,兰心怀孕了,妊娠反应很强烈,常常恶心呕吐,吃不下饭。兰心一个人没有开伙食,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生活极其简单,每顿都是一个菜一一炒腌菜,这道平常的菜除了少油,最大的特色就是放了很多味精。
兰心不怕生活苦,但最怕菜里放调料。食堂里做饭的师傅是当地的一位大姐,也是一位师母,她皮肤黑黑的,个子瘦瘦高高,两个眼球往外凸,瞅着有点瘆人,大概有甲状腺功能亢进吧。兰心每顿去食堂端一钵饭,拨一点点腌菜,勉强对付,可味精的甜味兰心怎么也适应不了,一钵三两的米饭只吃了一半,就咽不下去了,兰心把钵放进壁柜。下一顿,一钵饭又只吃了一半,腌菜吃不了,只能吃点白饭了。一个星期下来,兰心简陋的壁橱里整整齐齐码了高高一摞钵,人是越发地清减了。
每次开饭对兰心都是一种折磨,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成皮包骨了。柔弱的兰心大着胆子见了厨房师母,请求她能不能不放味精。师母说:“那不行,其他老师喜欢吃。”兰心可怜兮兮地说:“请师母放味精前先帮我盛出一勺,我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的。”师母嫌麻烦,终究没给兰心一丝温情。可怜兰心肚子里的孩子,就这样吃了好几个月的白饭加腌菜。简陋的壁橱里依然是高高的一摞蒸钵。
伊心疼兰心,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周末铁定会来看望兰心,给她带点好吃的。但隔山隔水的,不可能每周都来吧。伊给兰心买了个当时最高级的煤油炉,让兰心自己做点东西吃。兰心很少用这个高大上的炉子,因为经常要添煤油,口子又小,没有卖油翁的本领是很容易洒出油来的,手上浓烈的煤油味熏得人作呕;煤油燃烧时,黑黑的烟雾弥漫开来,整个房间乌烟瘴气。大部分时间里,煤油炉寂寞地蹲在墙脚,它不明白漂亮的自己为什么被冷落了。
乡中心校的学生大多是住校的,穿过女生寝室进入内间,就是兰心的卧室兼办公室。温柔的兰心上完课后,轻轻悄悄地来到自己房间,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如果没什么事情,兰心进房以后,便不大出门,进进出出的,怕学生不自在,影响到学生的生活。兰心去上课时,只是虚掩上房门,从不上锁。
学生一般是吃饭的时候才进寝室,她们自己带米带菜,在学校蒸饭吃。端了饭以后,轻手轻脚地来到寝室,开箱子,拨菜,小声地交谈。
有时,兰心上完课回到房间,会发现洁净的书桌上放着几颗酸杨梅,有时是几粒青葡萄、几枚圆润的新鲜板栗、几颗艳艳的山果,亦或是一小把喷香的花生。兰心珍惜地捧在手心里,看着看着,眼睛里就起了一层水雾。
第二年,兰心的小腹一天天隆起来了,天气也一天天地热了起来,必须天天洗澡了。洗澡倒是容易解决一些,到食堂提点热水,兑点凉水,就行了,麻烦的是洗衣服。学校没有自来水,只有井水。那口井坐落在操坪一隅,大约有三四米高,人站在这么高的井台上,望着幽深的水井,腿肚子不由抖了起来,头也一阵眩晕,还要拿个吊桶去打水,没有掌握技术要领是不容易打到水的,往往水桶促狭似的赖在水面上,都不扎进水里去。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兰心以前仅听说过十五个吊桶打水一一七上八下的歇后语,打水洗衣是她最发愁的一件事情。
一天傍晚时分,兰心洗过澡正在洗衣服,房间的门开着,她班上两位身材高挑、模样清纯的女学生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轻柔地说:“老师洗衣呢?”兰心笑笑说:“是呀。”彼此并无多言。等兰心洗完,一位女学生走进门来提起衣服,与另外一位女学生一前一后下了楼。
大约十几分钟后,她俩把清洗干净的衣服提到兰心面前,腼腆地笑了笑,就默默地走开了。
以后天天有两位女学生来帮兰心浣洗衣裳。
兰心是不喜言辞的人,她把感激藏在眼睛里。几位美丽的学生亦如此,她们把对老师的爱揉进了衣裳里。
因了这几位可爱的女学生,兰心避免了腆着大肚子登高台打水洗衣的尴尬。她工作越发地认真,极富耐心地给学生答疑解惑。学生本来就喜欢这位温柔善良的姐姐老师,现在听讲更用心了,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饱含着山村孩子对知识的渴求。望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睛,兰心深深地感动了。
乡村的男孩也多内向,尤其是面对年轻的女老师,未说话,脸已红。但从他们清澈的眸子里,兰心看到了男孩子们对她的喜爱和信任。
有个男生叫唐轶,清秀、瘦削、沉默,文笔却是极好的,字也挺漂亮,兰心挺喜欢他,因了他忧郁的气质,兰心对他多了些怜惜。兰心多想走进他的内心,解开他心上的千千结,拂去他脸上的忧伤。
终有一次,兰心批阅了唐轶的习作,文笔倒是愈见优美,字体更显刚劲,只是通篇充满着浓重的感伤和颓废。兰心心疼不已,决定找唐轶深谈一次。唐轶面色阴郁地出现在兰心的面前,兰心给他到了一杯热茶,目光柔和地看着唐轶,轻轻地开了口:“唐轶,内向、忧伤不该属于花样年华,是什么封闭了你的内心?”唐轶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脸泪痕,两个肩膀不停地耸动,他竭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终是哽咽失声。兰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陪着他。唐轶哭了好一会儿,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双眸清澈地看着兰心,敞开了心扉。
原来,唐轶的姑姑从上海给他带回一块红宝石表,这可是个稀罕物件儿,他高兴极了,带着银光闪闪的新手表去上学,不知引来多少同学羡慕的眼光。谁知,乐极生悲,下午,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学校一位老师丢了块表,是前不久托人从外地带回来的,巧的是跟唐轶的表是同一款式,老师的女儿跟唐轶是同桌。女儿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暗中看过以后,认定唐轶偷了他们家表,唐轶据理力争,却被老师掌掴,唐轶背上了偷窃的污名,冤无伸处,从此性情大变,小小年纪却似看破红尘,成天抑郁寡欢,神情暗淡,谁也无法走进他内心寂寞的城。
唐轶说完,忐忑不安地看着兰心:“老师,你相信我吗?”那神情甚是急切,像是等待法官最终的裁决。兰心目光炯炯地看着唐轶,坚定地说:“我相信!”唐轶泪如雨下,单薄的身子因激动而发抖,他深深地弯腰,郑重地向兰心鞠躬。他宣誓一般地说:“老师,有您的信任,我就有了重生的勇气,我会让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唐轶!”兰心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对唐轶又像是对自己说:“心中有爱,何惧风雨。”
唐轶真的做到了。他的脸上有了微微的笑容,配着两个深深的酒窝、白晰的皮肤,多么俊逸的少年!现在,他没有时间怨天尤人,没有精力气愤难平,他要唤醒沉睡的书虫,他要驾一叶之扁舟遨游于书海之中,他要用笔书写生命的精彩。他的成绩噌噌噌地往上长,就像绿苗拔节。不久,他就是龙虎榜上独占鳌头的翩翩少年。
后来,唐轶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后来的后来,唐轶上了大学,学了他最爱的美术专业。他给敬爱的老师画了一幅画:一位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孩,身着洁白的长裙,迎风而立,她美丽的双眼正望向远方……
如今,兰心早就离开了那个令她最为眷恋的地方,她的可爱的学生有的早早地成了人妻,有的外出打工了,能像唐轶一样继续升学的不多,兰心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们了。
看着眼前的学生,注视着墙上的画,遥望着学校后山的杨梅和板栗树,兰心的思绪又回到了那间小小的木板房。就让爱延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