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那年59岁。自杀,一根麻绳,自缢身亡。
那天是母亲的生日,一九七二年冬月二十二。那天中午外公来到我家,母亲给外公打了一碗荷包蛋,外公吃完回家。傍晚时分,他就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年我八岁,正是懵懂的年龄。有关外公的一些事,是母亲后来零零碎碎讲给我听的。外公就是外祖父,有的地方称姥爷,我们随州把外公叫“gā爷”。
那时候,我们全家下放在随县三里岗尚店火石冲,当时的名称叫红岩大队。外公一家是先我家几个月下放的,下放在一个叫栗树湾的村子,当时的名称叫红军大队。红军大队和红岩大队只隔一条碾子河,我们两家相距也就三四里地。碾子河其实就是均水的上游。河上没有桥,过河得脱鞋淌水。
下放是在两年前的一九七0年,下放的原因是因为外公。外公本来在钟祥中学教书。教书教的好好的,学校让教师给领导提意见,教师们不提,学校就做工作。后来,外公磨不开面子提了意见,然后就被划成了右派。
成了右派的外公挨了批斗,而后还丢了工作。外公卷铺盖回到故乡随县,这还不能算完,家里也要跟着受牵连,全家“上山下乡”,从随县城关镇下放到尚店红军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从七0年春到七二年外公自缢的那个冬天,外公在农村接受了二年多的再教育,个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早已无从得知。
岁月无声。如今,我也到了外公当年的那般年纪,我能感受到外公当年心中的凄惶。自己吃亏也就算了,惶恐的是自己连累了全家。下放的时候,外婆年过花甲,大舅27岁刚结婚不久,小姨23岁,小舅16岁。只看家庭成员的年龄结构,外公的压力可想而知。
不知道压垮骆驼的到底是哪一根稻草。是母亲的那碗荷包蛋吗?我想肯定不是。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半个世纪过去了,许多亲人早已不在,包括外婆,包括母亲、父亲,包括小舅和大舅妈;姨妈在武汉,年届耄耋,小姨在遥远的乌鲁木齐,年逾古稀,年近80的大舅虽在随州,但耳聋已难以交流。况且,家族对外公的自缢讳莫如深,如今想去探究,也无人可问了。有时亲戚小聚,和表妹杨红唠起往事,说到外公时,总唏嘘不已。
记忆里,我对外公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包括爷爷奶奶这些祖辈人。父亲10岁左右,爷爷奶奶就相继过世了,父亲跟着他的姨父姨母长到18岁,其养父母又相继过世了。而外公一直在外地教书,一年也难见到几回。所以,祖辈的亲人只有姥姥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全家下放的时候我6岁。下放之前,父母都要上班,我基本就被抚养在姥姥家,下放后才回到父母身边。我的小学也是在红军小学读的,是小姨给我报的名。那时候每天只上半天学,中午放学了,我时常又跑到姥姥家去。
记忆中,外公下放后就不和姥姥舅舅们在一起住了,他们分家了。姥姥说是外公自己吵着闹着要分家的,说要划清革命界线。外公是右派,经常在生产队的大会小会上挨批斗,为了不再给舅舅小姨们带来麻烦,外公就闹着分家。他以为分家了就不会影响家人了。
于是外公就一个人单独住在栗树湾的牛棚里。牛棚是一排几间茅草屋,是农村圈养猪牛羊这类牲畜的地方。虽然出门仍能相互望见,但总算是另立门户了。八十年代初那段时间,文艺作品里有个“伤痕文学”,披露那个时候的右派为牛鬼蛇神被关牛棚,许多现代的年轻人还以为那是文艺作品的特指杜撰,其实这是真实的存在。那个时候的“地富反坏右”,真的是和动物们住在一起的。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人性的悲哀。
外公住牛棚是不是自虐我不知道,但外公的“家”收拾得很整洁,尽管隔壁牛羊的异味不时地飘散过来。门被洗刷干净了,土坯墙糊上了报纸,屋顶用竹席搭了顶棚也糊了报纸,两条板凳支上一副门板作床,挂着蚊帐,被褥虽旧但洗得很洁净。床头有几本书,简陋的木板搭成了一个小桌,放有纸笔文具。
不管世道如何艰辛,从摆设看,外公骨子里知识分子的气节是难以改变的。
放学了,有时候我可以去外公“家”,这是姥姥默许的。姥姥会让我端一碗菜或一碗稀饭给外公。然后外公会给我讲故事。外公讲的故事很新奇,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外公讲的是“一千零一夜”,我就想,我要是有“芝麻开门”的神力该多好,我就可以把外公的牛棚变成宫殿。
过年的时候,外公会从床底下罐子里摸出几颗干果,桃仁杏仁或是红枣,这东西在那个时候可是稀罕物事,这是姨妈从遥远的新疆寄到随县的,外公总是舍不得吃。寄回来的干果吃完了,外公也会抓几颗炒蚕豆给我。
外公屋角的箱笼上,有张长长的琴,但从没听到外公弹过。琴很干净,外公肯定常常擦试它。我喜欢听琴,我家里有二胡和小提琴,那是父亲从随县城里带到尚店乡下的琴,父亲时不时地拉琴,我想拉琴和弹琴肯定不一样,就老想听外公弹琴,又不敢说。
有个冬夜,我放学后又赖在姥姥家,和小舅舅一同在木阁楼上早早地睡了。姥姥在栗树湾的家不够住,小舅舅就一直睡在木阁楼上。寂静中,忽地就听到了时有时无的嗡嗡声。冬夜的黑暗是容易让人想到许多神怪物事的,而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却更容易遐想。问小舅舅,小舅舅说这是外公在弹琴。
这嗡嗡的琴声化作了我遐想的序曲。我的思绪从栗树湾飞到碾子河,那河水是绿色的,水中满是翠藻银鳞;再飞到刺子岩,缘着琴弦,爬上青山寨,那山是青的,山里有奇花异草,有珍禽怪兽;我很轻很轻,就像那根琴弦一样飞行。我仿佛看见那条琴弦在月光中发着银光,我可以看到它的两端,却又觉得那琴弦长到无限。我渐渐有些模糊,在模糊中我用小小的铁锤敲打那琴弦,于是那琴弦就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嗡嗡的琴声就直接传到我的耳朵里,飞行了很远很远,尔后才发觉自己仍是躺在小舅舅温暖的被窝里。
我思绪零乱,我看见外公变成一个雪白须眉的老人,连衣服也是白的,为月光所洗,浑身上下颤动着银色的波纹。这好像不是外公,乃是一个神仙,“一千零一夜”里的神仙,神仙在拔动琴弦。我竭力想把那神仙同外公分开,然而他们老是纠缠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却又诱惑我到月夜中去,跑到月夜的碾子河上去。恐怖是美丽的,然而到底还是恐怖,我的灵魂在月光下的碾子河上伫立,感到寒战,而我的身子却越发地向被子里畏缩,直到蒙头裹脑沉沉睡去。
这个梦境一直深藏在我的脑海里,藏了50年,藏了半个世纪,做了这个梦不久,外公就自缢了。我总怀疑这个梦和外公自缢有关。
外公的字写得好。有时到外公屋里,外公会问我的作业,那时我还在用铅笔写字,外公就用橡皮擦把我作业本封面上的名字擦了,用钢笔写上红军小学,写上班级,再写上我的名字付强。我觉得外公的字写得好看。
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我弟弟付凯和表妹杨随的名字也是外公取的。生杨随和付凯的时候正值七0年下乡后不久,外公说,取这名字的意思,是早晚你们都会凯旋回到随县的。
只可惜凯旋随县的那一天外公永远看不到了。
姥姥还在世的时候给我说过,外公自缢的那天晚上生产队又要开大会,住在姥姥家隔壁的大队民兵连马连长上午就通知了,叫外公作好准备。那天是冬月二十二,是母亲的生日。中午,外公过碾子河到我家来了,外公问了母亲小姨去新疆投奔姨妈的事,母亲给外公打了一碗荷包蛋,外公吃了,外公还嘱咐母亲,说今后,你们遇到再大的艰难也要过下去,生活一定会好的。这是母亲后来说的。
可外公自己却没能坚持下去,他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许,他彻底解脱了。
父亲去竹林里砍了几根竹子,用几张彩纸做了一个花圈,我在一旁拙笨地帮衬着扎纸花。这是外公葬礼上仅有的一只花圈。寿器是买的邻村一个老人的,寿器就是棺材。棺材有点长,只好在外公脚下垫了一块土砖。去往天堂的路上,外公也脚踏实地。
外公的葬礼很凄清。红军五队派几个社员去挖了墓穴,记得第三天早上就出葬了,我和父亲、和小舅舅一路下跪,墓穴就在栗树湾出口对面阳坡的拐角上,站在村口就遥遥可见。
外公去世前的几个月,小姨去新疆喀什投奔姨妈去了,姨父是进疆部队干部。外公去世的第二年春上,大舅通过在县民政局的堂兄杨志武的帮忙,全家搬迁到了城郊胜利大队。尽管依然还是在农村,毕竟搬到了县城边上。
而外公终是没能坚持住,他倒在了黎明之前。
我家依然在尚店红岩的大山里熬着,父亲母亲听外公的话,一直熬到一九七九年秋国家出台政策返城。
都走了,都离开了尚店。只留下外公在栗树湾边的那一座孤坟。
八十年代中期,外公得到了平反,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当时数目不菲的工资还有补偿金。但这一切,于外公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又过了些年,姨妈和小姨出资,母亲和大舅出力,去尚店栗树湾挖回了外公的骸骨,迁葬在南郊瓜园公墓。是我公司的杨忠明开“万山”面包车帮忙去拖回随州的,舅舅做了一个一米长半米宽的木头箱子,放在引擎盖上,一块红布搭着。母亲说,她下到挖开的坟坑里,一块一块捡起了姥爷的骸骨。
直到一九九二年姥姥去世,他们才有了合葬的墓碑。墓碑上刻着:杨其华,生于一九一三年九月十日,卒于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那一年清明,我凝视着墓碑,突然想起九月十日不是教师节吗?外公原来是生于教师节的,外公和教师真的是有不解之缘,我又一阵莫名感慨。其实我知道,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生辰用的都是阴历。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每个人的头上都是一座山。”有时就想,这粒灰可能太沉重了,人随时就可能被压成尘埃。
还记得伤痕文学的定义,就是“揭开结痂的伤疤,血淋淋的指给你看。”其实我晕血,我惟愿伤疤里的嫩肉已平复如初,干嘛要去揭开已经结痂的伤疤呢?但我的记忆深处总是萦回着儿时那个奇怪的梦,那梦里有外公嗡嗡的琴声,还有月夜里水银泻地的碾子河......
其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外公弹琴。甚至已记不清外公是不是有琴。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琴,随着时光,早已遗落到天方夜谭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