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岁的时候,他浑身坦诚,连尿尿都不经大脑,有时候他的上半身还吃着饭,扭着腰,下半身却已水流如柱。他年轻的妈妈笑着给他擦身子,他恶趣味的爸爸,有时候会沾一点他的尿水放进嘴里,说童子尿可遇不可求。
怎么会不可求呢,那时候他天天尿,月月尿,仿佛膀胱里有一个海洋。
据他妈考证,那一年是他第一次裸奔。他生于冬天,在他起夜尿尿的时候,窗外时常大雪纷飞。
有一晚,大概是在他年轻的父母终于是抗不下去、睡了过去的时候,他的尿又漏了出来,湿了衣服,染了床铺。父母不醒,最终他便自己脱去了衣服,大概是床铺潮湿,屋里睡得不舒服,他竟自己下了床,推开门,走到了屋外的大雪里。
母亲从梦里惊醒时发现他在屋外撒开了步子奔跑。
那是他第一次裸奔,在济南可爱的冬天的大雪里,在夜晚萦萦绕绕的寒风里,在地面上反射出来的白色月光里。那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看着眼前充满诗情画意的一幕……她迅速的冲出门,把她的蠢儿子抱回房间,打了一会屁股,教育他下次再乱跑就枪毙。
他当然记不清母亲的惩戒了,毕竟他和她的关系就如同野原新之助和美伢,早对皮肉惩罚习以为常了,但他的朦胧记忆里,始终记得幼年时那一次夜奔(其实就走出去三五米),记得自己脱下笨重的开裆棉裤,开裆毛裤,开裆秋裤和尿布,敞开了怀抱扯开了腿,自在地在雪夜里纵情奔跑。
用他母亲的话说,他天生喜欢无拘无束,喜欢大自然,喜欢啥也不穿,耍流氓。
他从小就是个小流氓。
2
他十几岁的时候,在老家上初中。父母在外打工,祖父母自幼溺爱,可以说没有谁能管得了他了。
他和好朋友阿A,阿C时常逃课,骑着从大人那借(tou)的自行车,去市郊的河滩洗澡。
记忆中他们郊游的时候总是春天,榆钱或是槐花盛开,用手捋下来一撮就能生吃,咀嚼时口齿生出清香,咽下还有回甜。
他们时常做的事情,无外乎洗澡,游泳,爬树,裸奔。
那时候四下无人,偶尔出没的也是如他们一般的野人。
有一次他们在河边上洗脚,看见河里有一对情侣,在扔拖鞋打水漂玩,一个人丢,另一个在远处接。他们觉得好玩,便学着玩。
嗯,他们那天穿的是凉鞋,扔进了水里,他妈的浮不起来。那水流比想象中急,后来他们的鞋子几乎都被水冲走淹没了。
那晚他们想了个办法,索性把衣服也扔了,假装遇上了小偷。
于是那天傍晚,他和阿A,阿C互相光着屁股,一路从河边跑回了家。
他现在还记得那晚夕阳下的奔跑,那是他们逝去的青春。他们抽烟,喝酒,纹身,可他们不是坏小孩,毕竟在心底里,他们还是会为弄丢了凉鞋耿耿于怀。
而更重要的是,那一晚,在他赤裸着火柴般的身体仓促跑过的时候,他的身影,印在了某一个人的心里。
多少年后,在他的身下,她曾带着羞涩对他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一丝不挂、无拘无束的他,而打那以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衣着得体、沉默寡言的人。
这些后话,需要慢慢来说。
3
人会在某一个时刻长大,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他认识一个同学,是个烂仔,初中的时候每天在楼道里抽烟,勒索老师,在水房里沾着水梳他一丝不苟的杀马特长发。可有一天他这同学突然就成为了一个热爱学习的、会三番五次给他打电话问数学题的、在班会上动员大家好好学习声泪俱下说想为自己努力一把的好青年。人们不知道此人是在哪一个瞬间开了窍、拾了魂,大概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贫困的家庭不足以支撑他挥霍出一个乱糟糟的未来?无论如何,这人竟然就这么一直执着的努力下去了。
再次见到这个同学又是更后的后话了,故且不提。
说上面这个故事,只是想说,大概是上到初中的某一天,他自己也变了。没由来的、无预警的,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不再爱到处跑、四处蹦,不再爱逃学恶作剧的人。或许是他远在他方打工的父母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抑或是从小把他带到大的祖父母终于撒手人寰?
总之,他大约是走上了正轨,成为了一个正经的、正常的、爱学习且学习好的,无聊的年轻人。
在外晃荡的时候被晚自习占据,他的人生,开始从白天到夜晚,被一道道规矩和纪律束缚起来。
奇怪的是,他竟不反感,竟越来越爱上沉默安静的时光来。
安分起来,便开始注意起身边之人,小E是同班姑娘,安静,晚自习的路上会和他同路夜归。她住在他家三公里外的地方,为什么他会注意到这个距离呢,三公里,六千步,一万二千步的来回,是他后来送她回家时要走的路。他默默数过的。
他们默默行走了一年,双方的关系始于暧昧,也止于暧昧。他注意到她第一次违反校规,穿上漂亮的花裙子,那是他刚开始送她回家的第二晚。他刻录过许多自己不爱听的外国民谣,后来都投进了她家的信箱里,署名不详。
他一直记得,在和小E走过了一百多天后的某一个夜晚,他们说起将来。
小E说,自己必须、一定是要考出国外的。
他不知道国外的山,国外的海,会和他印象里的树林和溪流有什么不同,但他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因为无知,所以便无法许诺,又因为无知,而缺少一把由着性子摸黑走到底的勇气。
快要到升学分手前的某一晚,他们几个朋友去海边,他们坐了几个小时的车,第一次到达城市的海滨。那海在他看来,已经太大太大了。
有几个哥们,喝大了酒,就开始脱掉衣服四处奔走,那时候天已经昏暗下来,他们的屁股像一盏盏暗幽幽的灯,仿佛可以划亮他前面的路却又会突然熄灭成一片漆黑。
那晚他最终也喝多了酒,成为那些光屁股中的一员。在小E的眼里,他似乎一直是一个文静寡言、把校服穿得一丝不苟的人吧。到了兴起的时候,他们用手拽着短裤四处打转,那些短裤在海风里仿佛一面面旗帜,有时候,他突然回头,会看见远远站在女生堆里的小E,面容模糊,仿佛即将要永远消失在海岸边的沙尘中。
那之后,他们便再没相见。
4
他无意也无力再回忆接下来的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普通人的生活难道还会有什么值得重大书写的不同之处么。
仔细想一想,还是有的,比如之前提过的他那个励志要改变自己一生的哥们。
但再仔细想一想,那哥们可能也不能算普通人吧。
再次见到那个哥们,是在一个桑拿房里。
他是被逼无奈,为了和一个嗜好游泳桑拿的客户谈生意,硬生生献出了自己的身体。
他刚刚脱去衣服,赤条条下到水池里,便看见那哥们,和他的客户有说有笑走了进来。
他们是朋友。
有钱人的朋友,你说是什么人呢?
在学生生涯里,他是放过一段光彩的。那时候他学业良好,不苟言笑的外表更释放出一种神秘诱惑的魅力来。他那励志要从小混混变成五好青年的朋友,便时常缠着他,企图从他这获得一星半点的帮助。
他确实是认认真真地帮助了对方,对方也把他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
可惜他的人生似乎早早达到了峰值,在此之后,他高考失利,又误入X利集团的魔爪,九死一生之后,最终成为了一个平凡的销售。
而他那早早被他单方面隔绝起来的兄弟,在这布满水汽的水池里,又把他找了回来。
看着他兄弟诚挚的目光,听着他娓娓道来此后丰富多彩的人生轨迹,他庆幸那浴室里的水汽蒙住了自己的脸,他只记得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面部的表情了。
他在想什么呢?百感交集,不得而知。
可以知道的是,有了这个兄弟的帮忙,他的事业慢慢也走上了正轨。
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嫉妒、直男癌、见不得别人好的故事,他感谢他的兄弟,万分感谢。
但他讨厌自己。
他讨厌自己的什么呢?
他想起多年不曾联系的母亲,想起小时候在冰天雪地里的一次推门而出,想起年少轻狂时在溪流里赤裸奔跑,想起在他最寡言压抑的时刻,也曾在第一次见到的大海里撒过一次尿。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发现他再也无法赤裸的奔跑一次了。
那一晚,借着酒劲,他走上公寓的天台,脱下衬衫,长裤,内衣,背心,他一丝不挂地跑起来,可他觉得自己穿戴的东西还是太多了,于是他继续剥落,先是毛发,头顶的,腋下的,肚脐上方的,可还不够,还要继续,接下来是皮肤,四肢的,前胸的,后背的,再接下来要扯下的是肌肉,三角肌,腹肌,咬肌……当他回过神来,他竟变成了一副白骨。
他似乎感到自己终于变得轻盈起来。这一次,他可以在这四处无人的夜色里,彻底赤裸着奔跑一回了。
X
因为一次醉酒,在住宅的顶楼,他用碎酒瓶子割伤了自己的脚筋。他再也奔跑不起来了吧。
从医院出来,他的行走工具,开始从轮椅,到拐杖,到一切可以支撑自己的物体。
他最爱的是床,因为在床上,他是平整的,仿佛在另一个平面上,他还有奔跑的可能。
这篇文章,总共有五个部分。
下面我们进入结尾吧。
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想着一些没有转机的心事,他早早上了床,第二天,还要拄着拐杖,外出讨生活。
他睡的是硬质的廉价床垫,可那晚,在半梦半醒中,他似乎感到身下有所异样。
他突然感觉到身下的床垫柔软起来。
那触觉……仿佛是躺在另一个肉体之上一般。
他用手摸摸身下,仿佛有另一只手在回应他,他用那只健康的脚朝下敲击,也有另一股柔软的力应和他。
那感觉……仿佛身下睡着的,不是 床垫,而是一个人。
你知道,那是他在半梦半醒间的感觉。
他没有醒来,他觉得自己醒不过来。
但他的身体在用力,他试着侧过身体,于是一半的胳膊,和一半的腿,都仿佛枕在另一具肉体的胳膊和腿上。
他感到自己的身下,仿佛有另一个和他镜面对称的身体,在支撑着他。
侧卧的时候,他没有掌握好平衡。最终他趴到了床上。
趴到了床上,他便睁开了眼,他看见,他的眼前,是一张脸。
一张脸,对着他的脸。他们的额头和鼻尖挨在一起,而眼窝处,空空的,仿佛有风吹过。
他满心都被疑问、恐惧、不知所措占满。
可身下那具身体,却说话了。
脸对着他的脸,她,说话了。
是一把羞涩的、好听的女声。
如果你还记得这个故事第二小节的结尾,嗯,当时你可能想歪了,现在请把视线挪到此处来。
他身下的,是一具躯体,不,更准确的说,她是一个幽魂。
一个曾经在年幼时便仰慕他、跟随他,看过他一丝不挂的在街头小跑而过,被他白花花的屁股和手里捂着的令人害臊的东西羞红了脸的,比他最普通的时候还要更普通的,幽魂。
当然,这个幽魂,不仅比他普通,还比他倒霉。毕竟他只废了一条腿。而她,似乎连身躯都无法挽回了。
这个幽魂,曾经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曾经是他在叛逆时期欺负过、又帮助过,嘲笑过、又温暖过的,他早已忘记的,陌生人。
可这一晚,这个陌生人,这个幽魂,她鼓起勇气,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话了。
一个变成了幽魂却依然胆怯的没用鬼,又能说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呢。无非是些青春期时没能实现的絮絮叨叨的碎语,对于自己早早遭遇飞来横祸失去了生命的惋惜,对于男孩曾经找上了别的女孩自己却连碰都碰不到他一下的小小嫉妒,对于看着男孩从此低迷下去自己也心疼的无法再入轮回的难过和无奈……这一夜,这个幽魂,就在男孩身下默默说着,她的声音从床下飘起来,让他的耳朵被摩擦得,有些发痒,又微微地疼。
他听着,听着幽魂的絮语,听着幽魂的低吟,到后来,听她小声的哭泣,再到后来,她停止了哭,淡淡地、满足地笑起来。他默默听着,心里的恐惧、无助突然都没有了,他心里的不甘、气愤似乎也都消失了。到后来,他重新翻身躺好在床上,女孩的低语仿佛成了一段催眠曲,它伴着他,重新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一觉到天亮的睡眠。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睁开眼,对着虚空看了一会,用手撑着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
天光照在床上,一往如常。
他又想了想人生里有过的奔跑,他是赤裸的、天然的、无所畏惧的。
还能再奔跑一次么,就这么无拘无束的?
这一次,倒是不用再赤身裸体了吧。
他想起来少年时被自己的身体羞红了脸的、那个一闪而过的邻居家的女孩,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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