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公园
梗概:周三的下午,阳光明媚,海滨公园,少有游客,也少有闲人,面朝海湾里摇摇晃晃的小船和天空之上时有飞过的海鸥,只有一个半老的市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神游往事。不过,他很快遇到了几个路过的人……
“下面有请……”支持人夸张的开幕词随即被喧沸的吵嚷和一阵刺耳的高速摩擦电吉他的声音掩盖。在一个狭窄的摇滚现场,一个浑身金属披挂的人跳上了舞台,在猩红色的背景光里,鼓噪和乐器音同时大作。
(场景戛然而止,倒带回去)一只海鸥“嘎嘎”叫着,越过镜头上方而去。
镜头追向海鸥的方向,我们的主人公李三笑出现在稍远处,那时正坐在长椅的中央发呆,一身整洁的蓝白西装,脚蹬一双锃亮的黄色软皮鞋,戴着一顶灰色圆礼帽,双手摊平放在膝盖上。
“这样不就很好吗?”
“好吗?”
“不好吗?”
“我不知道。”
一辆自行车徐徐驶过来,旋即停下,一个神情疲惫的年轻人推着自行车走向长椅,将自行车放在一旁,回头盯着坐在椅子中间的李三笑看了一下,到旁边阴影里的椅子上坐下,戴上耳机准备休息一会儿。
李三笑起身坐到椅子的一端,年轻人察觉了,没动,李三笑注意到年轻人在用力地抖腿,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听什么呢,同学?”年轻人注意到老人在向他说话。
“啊?”年轻人摘了一边耳机,侧向李三笑。
李三笑自顾自地说起来,“摇滚还是听现场的好,无论大场小场,草场地还是水泥天台,吉他一响,台上台下的人都波涛一样动起来,乐器声音太大,主唱们哑着喉咙吼,台下也吼成一片……其实歌有什么好听的呢,嗓子哑得像镰刀,编曲像往太阳穴招呼的锤子,就是集体宣泄嘛。”
年轻人已经坐到了李三笑旁边,一脸好奇。
年轻人:“您经历过崔健他们的时代吧。”
李:“年轻时候扒过盗版的进口录音带,也组过摇滚乐队,可惜太不像样了,等到79年崔健唱一无所有红了的时候,我就32了,虽然没了志向,多少还是有感情的,82年去北京听过崔健北展,84年去香港红磡听黑豹唐朝他们,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呢。”
年轻人:“哎,哎。”年轻人一副神往的表情,向后躺下去,望向天空,“窦唯,何勇,丁武,张楚,张炬……真想见见他们年轻时候在舞台上的样子。”
李:“可惜啊,那时候的摇滚再吵闹,也影响不了场外的路人,充其量鼓动了一些同样心怀不满的年轻人,做起摇滚梦……年轻也是一场稍纵即逝的梦。”
年轻人沮丧地望了望海湾。
李:“不喜欢青岛吗?”
(年轻人羞涩地笑了一下)“也不算讨厌。只不过这城市既不适合摇滚,也不适合自行车……”
喘息声渐大,山地车的轮子在画着白边儿的公路上飞速滚动。
“逃走啊。”
“逃走啊。”
“逃得越远越好。”
年轻人望了一眼锁在半山坡的自行车,背着包,拎着一袋子水果,一步一步向山顶的宿舍挪去。
(镜头随之朝向天空,再过渡到海滨公园的天空,降低镜头)
一个看上去素净利索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拎着一只宽大的手提袋,走近李三笑,微微鞠了一躬,坐到了椅子的一侧(此时,李三笑仍在椅子的中央)。
“大叔,能跟您聊聊吗?”
“哈,可以可以。最近一次听到年轻女人跟我说这句话,还是93年市里组织给北京人民抗击非典献血呢。”
女:真是不好意思(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李瞥了一眼)
女:您有什么信仰吗?
李:有吧,要不然也不能活到现在了。
女:那您有空参加我们的圣经交流会吗?就在这周六,我会把您介绍给大家。
李:你们是哪个流派的?
女:啊,耶稣基督嘛,基督教。
李:信这个有什么用吗?
女:跟大家在一起,祈祷,聊天,与上帝对话,无论是迷失方向的时候,还是寂寞无助的时候,上帝都会指引你,给你爱和光……
李:那你得到爱和光了吗?
女:有啊,交流会的氛围很好,有老人有年轻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善良,温暖,很可爱……
李:这是教会给你的任务吗?(指指小册子)
女:没有没有,我们信徒都是自发的,没什么任务的。
李:说到底还是想得到大家的关注和夸奖吧。不过像这样的周三下午,来这边见不到几个人的。
女:我入会不久,这还是第一次主动……
李:对不住,你继续吧。(女低头沉吟了一下)
李:家里的事儿吗?
女:(苦笑)本来是亲戚朋友们关心,一直催着说,人家二胎都有了,你们怎么连一个孩子都没有。我跟老公早做过检查,两个人都很正常,可就是怀不了孕,我们担心结果有问题,还去北大第三医院做过,结果完全一样。按照医生的建议养了两年之后,医生也放弃了,说现有的医疗手段可能发现不了你们的问题。我老公是个温柔的人,他待我很好,但亲戚朋友们都开始用猎奇的眼光看我们,背地里不知说些什么。就那样几年下去,他的脸色也变冷了。我最受不了他那个,我告诉他,咱领养个孩子吧,他摇了摇头,我告诉他,你去另找个女人生孩子吧,他又摇了摇头。慢慢地,虽然账户上的钱仍然每月增加,他很少回家了,不知是忙着工作还是别的事上。我明白,我不怪他,他的压力也很大,但我呢,他长时间不回家,亲戚朋友们又怎么看我?这一次,他走了足有一年多,跟往常一样音讯全无,说不定干脆躲到国外去了。
李:跟他离婚吧,他已经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女:对不起,不小心说了这么多。
李:没关系,宗教也不过是一章一章地讲故事,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听你的故事。
女(起身要走):谢谢你。
女(忽转身问道):下周三,我还能在这儿遇见您吗?
李(笑):好啊。不过……下次讲些开心点儿的故事吧。
女(少女般笑了)
(从定格的微笑倒带,到一个男人用钥匙打开房门,进入屋子,到内室俯身吻了下熟睡中的女人,简单收拾了行李,从口袋中掏出护照,签证和机票,“青岛 飞 京都”。)
飞机“轰隆隆”划过天空。
李三笑一人坐在椅子中央打盹,一个颇显老态的男人,穿着简单的暗色调衣裤,一双灰色运动鞋,花白头发,牵着一只京巴走过来。
京巴向前跑去,老男人紧跟两步,抱住了它,“咱们走得累了,得歇会儿,歇会儿……”,一边说着,一边往李三笑旁边坐过去。
“喂!同志。醒醒!同志。”老男人叫醒了李三笑,“往边儿上挪挪不行?”李三笑盯了他一会儿,挪到了边上。老男人搂着京巴,舒服地瘫在椅子里。
男:哎,晒太阳好,人老了就得多晒晒太阳,补补阳气。同志今年多大了?(李没动静)
男:不理人嘿,看你打扮得再年轻,身子骨骗不了人,少说60了吧,我今年也60,看跟我差不多年龄的人特准。(李没动静)
男:同志,你说德国人是从哪登陆青岛来着?
李:栈桥那边儿。
男: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占的地方可不少啊。
李:德国占领青岛是一战,二战让给了日本。
男:哦,难怪人说青岛啤酒,德国人的技术,日本人的管理,青岛人的品牌,侵略者能给咱留点东西也算他们还有点子良心。(李没动静)
男:同志不是本地人吧?
李:不是。
男:我也不是,只能算半个,68年改革开放后全家搬到这儿的,那时候我21,到今年……今年是哪年来着?
李:明年青岛承办北京奥运会的奥帆项目嘛。
男:噢,那我在青岛呆的时间可不短,快40年了。
李:家里人都还好吗?
男:还好吧,我爸妈走得早,岳父岳母算年轻一点儿,相继地也走了。前几天,我老伴儿突发脑梗,现在还在医院昏迷着,我一个老头不好照应,给那孩子打电话,谁想那孩子听说我老伴儿病了,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第二天就带着一家三口从日本回来了。说实话不怕你笑话,我跟我老伴儿生不了,到国内最好的医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中间跟她也闹了不少别扭,最后我说,咱领养一个吧,就算没有血缘,只要咱对人家好,人家少不了以后孝敬咱。我老伴儿难得也高兴,她同意了。等我们俩把那孩子养大,供他上完大学,他说,我想出国学音乐,愣没把我老伴儿气死。你说,这不是翅膀硬了要远走高飞吗?我老伴儿让我跟他好好谈谈,我就跟他谈了谈,结果那小子,你别说,那小子还真像年轻时候的我,我一高兴就全答应了。
李:那孩子怎么说的?
男:我忘了。我就记得他那个时候的眼睛,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李仍旧望着太阳)
男:喂,你别老盯着太阳看,伤眼睛。
李:你说到哪儿了?
男:哦,就最近嘛,那孩子拖家带口回来了,说是以后就留在国内伺候我俩晚年。我看他老婆不太高兴,就跟他一家说,老太太得了这个病,医生也说撑不了几天了,等安排好她的后事,你们高兴哪儿去就哪儿去,我一个老头子,虽然今年60整,但是没病没灾的,用不着人伺候。
李:看不出来你还能这么说。
男:我一直这样。老伴儿在的时候,他们一家回国可能还热闹些,老伴儿走了以后,他再回来只会给我增添烦恼。我就这么想的,就算是亲儿子,做父母的也不能总像个乞丐一样求他孝敬孝敬老人。(李笑了。)
李:你去过日本吗?
男:前几年,那孩子还叫我跟我老伴儿去来着,说当地樱花多好看多好看,我俩没去,我说青岛也有花花草草的,也好看,非跑那么远去看日本的,不是舍近求远,瞎花钱?
李:你应该去一趟。
男:为啥?
李:就算你没有那个心思,你老伴儿肯定想去看看自家儿子在异国他乡的生活,还有,那孩子肯定一直觉得你没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你应该去一趟,那是个机会。
男:嗨,我早当他是自己儿子了。
李:在这儿说没用,得当面说。
男(沉默了一会儿):你说的在理儿。二十多年了,老叫他大名,天天听他叫我爸,我还没叫过他呢。
李:快去吧。
男:真要叫起来,还真不好意思。
李:自己儿子,有啥不好意思的,没出息。
男人点了点头,抱上狗,若有所思地走开。
太阳渐斜,李三笑站起身,理了理帽子,正要离开,一个推车买烤鱿鱼的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一脸煞气,手里捧出一杯乌青的液体,此刻正用一双浑圆的眼珠瞪着李三笑。
“拿去!孟婆给你的东西!”李三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苦笑了一声,很快平静。
“妈的躲在这个鬼地方,可让我好找!赶紧喝了,别耽误我回去交差!”
李三笑从容接过杯子,一口喝了。
那人一把夺过杯子,推车走了,只剩李三笑在当地,摇摇晃晃地返身回去,坐到椅子中央,闭上眼,等待下一次与其他自己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