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满月酒那天很热闹,幼小的婴孩大部分时间都还是闭着眼睛睡觉,我静默的站在他的摇床边望着他:他的胎毛还未剃,出生时皱巴巴的皮肤已经全部舒展开了,白白嫩嫩,细腻的像奶奶给我的白玉菩提。五官还未张开,不过悬胆般的鼻子已经隐隐可见。看着他和我一模一样的两个酒窝, 我会心一笑,偷偷的在心里描绘着他长大后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走到我的身边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这是你的弟弟,我给你生下的亲人和依靠。
我转头看向她,刚出月子的她还有点虚弱,颇有我见犹怜的样子,我抿着嘴回头看着这个刚满一个月的婴孩,那对和我一样的酒窝,墨茶色的眼睛散去了一丝丝的幽深,嘴角微翘,轻声说:好。
泽芝,这个诗一样的名字是奶奶给我取的,她说,泽芝就是莲花,我出生那天正好荷花开了,花绢摇曳生姿,她愿我如莲花一般高洁純善。
幼时爱伏在奶奶膝头听她讲古,听她说她小时候荷湖泛舟的事;听她说她和自己爹娘斗智斗勇不裹小脚的事;听她说淹梅子的乐趣;听她说学刺绣、上学堂的事……那时不懂,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奶奶和别的老太太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却说不出来。
如今看着供台上奶奶那帧黑白照片,恍然还记得她最爱穿的对襟褙子,本是寻常的灰色粗布,走近一看,隐约能看到几缕墨绿的水草,她不像其他老太太一样剪着标准的胡兰头,而是把一贯的秋霜綰在脑后,不值一提的竹筷子也在这团“雪里”映衬出了一些高雅,轻柔的吴侬软语,有点像我们学习的普通话,却又不太像。
每次我生日这天总会来这个房间里看看奶奶,不同的是,往年是爸爸妈妈陪我一起来,最近这两年都是我一个人。
奶奶,我十五岁了,快来摸摸我的头,有没有长高?
七岁那年,常常在我发顶抚摸的那扇手掌永远的垂落下去了,偶尔听到爸爸请人主持丧仪报出奶奶的生庚,扭头再看黑白照中嘴角含笑的奶奶,实难与她五十八的年岁联系在一起。
当时爸爸望着奶奶的照片满眼悲痛,又似痛惜又起埋怨,爸爸的这种眼神我跟熟悉,每次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囡囡就是奶奶的小莲花,看到小莲花,奶奶才感觉心头是热乎的。这时,只要爸爸在场,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奶奶,奶奶继而低下头,拿着发篦轻柔的给我梳着头,我总会在这份安宁中沉沉睡去。
只有一次,在我睡意朦胧之际,仿佛听到奶奶幽幽的说道:你还是像李家人多一些。
随着脚步声,关门声,当房间重新寂静下来,只剩下奶奶幽长的叹气声,我迷迷糊糊中,皱起像奶奶一样远如山黛而又像李家人浓眉,疑惑的想着:爸爸姓李,本来就像李家人啊。
如今,我看着与奶奶相隔甚远的黑框照片,里面的男人我没见过,不过看到和爸爸一样的深邃眼窝,山棱般的眉骨,浓墨般的剑眉,不难猜出这是谁。 我曾疑惑过,奶奶为什么从来不到供台前看爷爷,直到我打开奶奶临终前赠与我小箱子,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婚书,年代久远有些字迹早已看不清楚,但是隐约可以看到奶奶的名字和旁边的看不清姓氏的伯彦。
我望着爷爷的照片,想起亲戚们的戏言:你爷爷之所以叫三斗,是因为他牛劲儿一上来,发起疯地面都要抖三抖……当时只觉好笑,回来说与奶奶听,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奶奶当时的神情,吓得我几乎要哭,如今想来,那神情似痛恨,似后悔,似悲伤,似绝望。
我指尖磨搽着荷花花瓣制成的书签,里面的根根脉络都仿佛涌向签头的“伯彦”,我仿佛看到了一位纶巾公子,手持荷花向我走来,穿过我,抚摸着奶奶的遗像。
爷爷享年六十,那年,奶奶三十五花信年华。
我不知为什么眼眶有些微微的湿润,使劲眨了眨眼睛眼睛准备给奶奶上了柱香准备离开。
门锁转动的声音伴随着儿童清脆的笑声,掺杂着我曾经熟悉的温柔叮嘱和听似严厉,实则宠溺得假意斥责。我的脚掌瞬间生了根,脊背挺直的站在那里,自奶奶去世剪掉的长发,自此再也没留过,额角碎发容易垂落,微微扬起头,听着客厅里的欢声笑语和明天的出游计划,嘴巴紧紧的抿起,本如樱花一样得唇瓣,这会儿暗淡无色。
“泽芝还没回来吗?”听到那轻柔的声音,我下颌紧绷,本是圆润的指尖却把指头捏的发疼。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错过一丝一缕的关心。
“她的房间没人,可能出去玩了吧,别操心了,她都是大孩子了,不用我们时时刻刻的盯着,反倒是这个小魔星,可是眨不得眼的……”
我仿佛感受到了女人的犹豫,又仿佛没有,咬紧的牙关使我脸部略微酸痛。
洗漱声,吵闹声,哭泣生,哄劝声……生生不竭……三种音色交响于这个炎夏的晚上,竟然出奇的和谐,和谐的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就怕破坏了这份天伦。
奶奶说,我出生的那天很热,不过荷花开的很漂亮,她说,荷花高洁而纯美,愿我如荷花般美好。奶奶还说,囡囡,过刚易折,凡事看开些,否则只能自苦,别像奶奶一样…… 我未经雕琢的眼眸如雏鸟般望着她,说不出的稚嫩可爱。
奶奶忍不住卷唇而笑,抚摸着我和她一样的墨茶色瞳孔的眼睛,感叹道:说来也怪,程家人基因奇特,嫡系子孙都会有这对双眸,可是你爸爸是我的儿子,他却长得不像我,相反你这个小妮子却有颇多我幼时的样子,这墨茶色的眼珠你也跟我那嫡亲侄儿……奶奶话没说完却猛的顿住了,另一只手本是圈着我的臂膀,这会儿却捏的我生疼,我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奶奶的神情就像那天一样,今天甚至连身体都在轻微的颤抖,小时候只觉害怕,这会儿却觉得那神情让看到的人都感觉悲伤……
我转身把衣兜里的照片拿出来放在供台的贡品旁。奶奶,这个小家伙今年快三岁了,如今长得白白胖胖的,不过就是整天捣乱,我有时候会说他几句,可就是……算了,不说这个了。
我的眼神在那张幼童踢球的照片上停留良久。奶奶,这小家伙的照片我以后如果不带给你看了,你会不会怪我呢?
我挺直脊背转身离开。奶奶,荷花不仅高洁,更是孤傲,你说的没错,我和你一样,把程家人的傲气和清高学了十成十,
奶奶,十五年前的今天,荷花肯定开的很美。七月初九,你从护士手里接过刚包裹好的我,开心吗?他们……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