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参加工作那段时间,酷暑难耐,寂寞无解。晚饭后,没有女朋友陪着去百花潭公园看金鱼,去杜甫草堂钻竹林,但去办公室学规范或者呆宿舍打牌,也不是明智之举,我就溜达出门,走上几分钟,去找高中同学厮混,他学医,五年制,还要在中医学院再熬一学年。
那时的大学还没啥访客登记制度,我趿拉双拖鞋,吧嗒吧嗒到学生宿舍楼,仰脖一叫,同学就飞快下楼。中医学院位居一环路和蜀都大道的交叉口,每天一入夜,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流动三轮车,就把学院门口和门口那片街口堵得水泄不通。三轮车上,有架起铝锅卖串串的,支起蓬蓬卖各色卤菜的:卤鸡翅卤鸡爪,卤猪耳朵卤豆腐干,都有。鲜香扑鼻,人欢马叫。吃腻了,边上摆满的西瓜,个个绿皮红瓤,正好给你解渴清火。
我们检阅了卤菜摊,品尝了几把串串,接着选了个卖瓜摊位,叫老板帮选个瓜,要新鲜,要又大又甜——三轮车上支的纸牌牌上,白纸黑字打了包票:包甜,包熟。老板这个摸摸,那个拍拍,选中一个,抱起,在西瓜上切了个小三角,挖出递给我。我递给同学,他尝了一口,说还可以。老板把西瓜切成几大片,我们就用塑料袋装了,蹲在近处的街边,一边啃瓜,一边欣赏一个卖瓜的跟一个买瓜的中年人吵架。我们的西瓜吃完,抽完了一支烟,卖瓜的还在挥着瓜刀,跟那个买瓜的人对吵。多年后,我后知后觉——那时,我不但吃了自己买的瓜,还吃了一回别人的“瓜”。
当然,这只是一只集体无意识的瓜。既没有惊险的开头,也无跌宕起伏的情节。至于说结尾——不会有结尾,哪怕你站在那儿,看他们吵到地老天荒,水枯石烂,也不要指望滔滔口水中会蹦出一条活蹦乱跳的结尾。架吵到吵无可吵了,自会偃旗息鼓,各回各家。卖瓜的兴许收了摊,骑车去附近的大排档,几个哥们正等他喝扎啤呢。买瓜的回家后,要嬉皮笑脸赶紧跟老婆汇报晚回的原因,说“遇到了个方脑壳”,然后听老婆的号令,赶紧洗漱睡觉——6点还要早起送娃儿上学呢。
这就是那时光的成都日常。现在呢,好像变了,但骨子里还那样:既不会拖奋进的后腿,也要享受闲适自在。
一年后,同学毕业了,我请他吃了一顿龙抄手套餐。伴他回校时,我们又蹲在街边,啃了个又大又甜的西瓜。
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西瓜的品种多得分辨不过来,名字也起得妩媚大方,什么早春红玉、紫镶美人、黑玫瑰。按地域分的话,叫法就更多了。不过,除了长相俊,甜度高,西瓜还是西瓜,跟别的瓜迥然不同,骗不过酒足饭饱的眼神和走南闯北的舌头。
至于那些现场实况直播的小“瓜”,挂在热搜榜上、欢腾在头条里、穿梭在朋友圈中的大“瓜”,则造型各异,方圆都有,颜色丰富,味道多样,温度不一。这些瓜的生命期呢,长短不定,全视吃瓜老爷们的关注和幕后推手的力度把控。
有的出道即巅峰。有的亮相就是谢幕,被人吃干抹净,不留一星半点瓜籽皮。有的来头神秘,未上场前敲半天锣鼓,吹几天喇叭,浓妆盛裹出来,造型展览一个月,瓜名赞叹一个月,再细细把玩瓜皮,咀嚼回味瓜瓤,吐出的瓜籽,洗干净了,加工出一盘一盘五香的、奶油的、盐焗的、原味的......瓜子。如此,可保榜单高挂,热度不退。像一季一季的连续剧,续订了又续订。叫人只叹无尽长江东流水,不尽钱流滚滚来。这样的瓜,生产工艺复杂,投资巨大,非俊女靓男、家源深厚者,可望而不可及。此专属演艺圈文体圈等等圈中者也,寻常人等,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吧,想多了,谨防抑郁上身。
不过,罹患抑郁固然可怖,但有时,得上这病也要论资排辈。君不见,时不时某个什么长,某个什么席,某个啥主任,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突然过腻了日子,从高空一跃而下。几天后通告出来说原因:其人工作压力太大,不堪肩上重负,云云。如果你叫AI帮忙列出抑郁坠楼的旧闻,会莫名感叹:草民百姓,患郁不易,坠楼不够格。
当然,吃瓜的时间够长,你会看出来,大多数的“瓜”,乃寻常之“瓜”罢了。看似闹热,又大又圆,好像集美貌与智慧于一体,其实跟大太阳下的西瓜无异,放两天就熟透,剖开后,一会就晒干瘪了。这样的瓜,没人感兴趣,很快就被遗忘。这可不怪网友们的记忆跟金鱼一样,实在是春夏秋冬,“瓜”流滔滔,无穷无尽——目不暇给,“吃瓜”吃不过来呀。
瓜虽好吃,量大管饱,但吃多了,还是会起腻,生厌,甚至反胃。像蜗居我家的小侄儿,吃饭时不是惦记switch,就是想着动漫剧,小口吞大饺子,或者两三分钟就打算干完一碗米饭。后果就是像把螺丝壳卡进脖子的小鸭,胀红了脸,呛出泪花,咔咔干嚎。而且,常在瓜界混,难免会失嘴。有的瓜可敞开肚皮啃,有的瓜要小小心心吃。有的瓜呢,能不吃就不吃。虽说看上去瓜无好坏,但人有优劣啊。
昨天,家里买了个西瓜,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杜甫的茅草棚旁,浣花溪边,一个泼皮般亮滑、西施一样俊雅的西瓜,卧在绿丛,吊眉吊眼对着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