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最喜欢山里的春天,尤其是杜鹃花开的时节,整片山野都是花花世界。暮春三月,山里雾气稍减,有时竟有珍贵的阳光,洒落在山谷里的菜地上,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这时候,小兰就会吵着要跟爸爸上山去。爸爸是个樵夫,家里没有田地,完全靠他打柴卖柴,有时卖点山货;小兰妈妈给山下一些富户做点针线活儿。一家人清贫度日,却也和睦。爸爸上山打柴时从来不准小兰跟去,说她还小。小兰最不高兴听到这个了。“我还小?我九岁了啊!”然而没有用,爸爸就是不带她。还说如果她是男孩子还有点用,女孩子就跟妈妈做活好啦。小兰听了越发不高兴,然而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这天,山花烂漫的春日就快过去了,小兰忍不住就自己深入了山林。她被各色花朵引诱着,愈走愈远……
忽然,在一个朝北的高坡上,她看到一个怪人,须发像野兽一样乱长,身上衣衫褴褛,正在立一个小小的坟,没有墓碑。压实了新土之后,他跪在坟前喃喃有声,似乎在念经。
小兰悄悄走到跟前,倒是好奇多于害怕。这片山坡她很熟悉,但这个怪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走近,她确信听到的是念经声,她在山下寺庙里听到过的。这是个出家人?在超度谁?为什么穿得像个叫花子呢?
那人察觉了小兰的到来,向她和气地笑了笑。小兰觉得这笑容让她安心,虽然有点怪怪的。她鼓起勇气,上前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为白犬善谛念经超度。”
“白犬什么?”
“就是一条老狗,皮毛白色,名字叫善谛。”
“啊?它怎么死的?”
“自然老死。它随我来九子山已经过去九年有余。”
“它死的时候,痛苦吗?”
“不知道。它躲起来悄悄的死去,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点它的残骸,就埋在这个小坟里。”
“啊!它被野兽吃了一半……”
“对。小姑娘,你好像并不害怕?”
“怕什么?怕死吗?不。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是。有生即有死。再正常不过了。”
“我家小虎,去年也死了。不过……”她马上想起不该说的,住了嘴。她怎么能告诉这陌生人,小虎是她家狗,小虎死去后,爸爸把小虎煮了吃?她也有份吃呢!
好在陌生人倒也没有追问。她就转移话题了:“为什么要葬在这么高的坡上?”
“让它望故乡。”
“故乡在哪里?”
“新罗。”
小兰跟着重复了一遍地名:新罗。但是新罗在哪儿,她是一头雾水。她抛开这个问题,又问:“你住在哪儿?”
那人指了指山上某个地方。
然后小兰就跑了。她听见妈妈在唤她。
暮色已近。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小兰忍不住说起,山上有人给一条狗修了个坟。爸爸说:“在哪儿?我去挖出来,煮了。”
小兰脸色一沉。爸爸哈哈大笑:“逗你呢~”又说,“那个人应该就是金地藏了。”
“金地藏?”
“是新罗国来的,在这山上修苦行,已经九年了。我记得,小兰出生那年他来的。”
“为什么平时见不到他?”
“他在修行,不让俗人看见。”
“什么是修行?”
“你问得太多了,吃饭。”
“我们是俗人?”
“快吃饭。”
“……”
第二天,趁爸爸出了门,妈妈在后院忙碌,小兰又偷偷溜上山,去看狗坟。那个金地藏竟然还在。他又在念经。
等他念完经,小兰才走上去,把路上采的一束野花敬上。金地藏合十致意。
“为什么又来念经了?”
“要念七七四十九天。”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善谛是我的朋友。”
“就像小虎也曾是我的朋友一样。”小兰这一想,又勾起伤心。“后来我家都不养狗了。”
“朋友在的时候要好好对待。”
“师父,你能不能顺便也帮小虎念念,虽然它没有坟。”
“可以的。”
于是金地藏真的也给小虎念经。
小兰在那段日子,隔三岔五就往山上跑。有一天终于被爸爸发现了,大怒,叫妈妈严加看管,不准小兰出门。
小兰哭得哽哽的,话也说不清楚。她本来想说,金地藏也给小虎念经呢,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爸爸太生气了,因为小兰不听话。
这样,小兰就好多天没去看狗坟。等她终于找到机会偷跑上山,发现狗坟前已无金地藏踪影。他可能又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去了。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金地藏从山中出来,“枯槁行”告一段落,入了一个禅寺。
此时,金地藏的声名已非昔日,远近皆闻。人们说他是一名真正的苦修者,十几年“枯槁行”并非图得虚名。出山后,无论僧俗,皆愿与之亲近。九子山的几处丛林也因此沾光,人们远道而来,就是想亲睹高僧风采。然而金地藏并不升坛讲法。他话特别少,惜字如金,完全不像一个文化僧人,人们不能想象过去他在长安与当地文人作诗答酬的盛况。奇特的是,他的沉默就像一个好品牌,使各方景仰。
小兰也早已长大了,出嫁了,嫁到山脚下柯村一户普通人家。家务、儿女、公婆亲戚,种种繁琐,她也渐渐的显老了。难得过年过节,她能带着孩子上山回一趟娘家。天气好的时候,她会遥指着某个朝北的山坡,告诉孩子们,那儿葬着白犬善谛,是金地藏的朋友。
只是,过了好多年了,包括金地藏都没回去过,荆棘、野花繁盛~狗坟已经找不到了。
相关链接:行愿录:行脚僧与白犬善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