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或永远走开
别这样站在门口
如同一尊石像
用并不期待回答的目光
谈论我们之间的一切
——北岛《彗星》
在今天,读诗已成为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当你翻完一本诗刊而毫无收益以后,你失望中唯一的感觉就是得不偿失。许多许多的诗淡如白水,引不起你的骚动激不活你的底蕴,你纳闷是不是中国诗坛正在那几份官办诗刊的诱导下一步步地走向宫闱沉入春梦?!
这时候,我总是特别怀恋北岛的诗。那力度,那种使你读后如饮二两茅台的绵柔的粘稠的带着很大很均匀的内劲和后劲的力度简直让你如醉如痴心悦诚服。你恨不得站在峭壁之顶敞开胸膛面对苍穹和旷野大喊一声:“我不相信!”
只是太沉重。你发现读北岛的诗实在不是件轻松惬意的事儿。在残阳如血的黄昏,在烛光闪烁的午夜,我品味着那字里行间汩汩流淌的冷血,周身便充溢浑厚的力量。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派古战场撕杀过后的冷峻和悲壮,断枪和老刀让我心跳加快如击鼓点。
我只是读北岛的诗,爱不释手百看不厌。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我也去念念哥们儿断碑的诗作。我无父无母幼即成孤年仅二十就已拥有三对父母,这经历熔铸了我今天读诗的习惯,而你出生后从未在零点过后的黑暗中走过路想爱谁就爱谁想不爱谁就不爱谁,你不屑北岛厌倦断碑那是你的事情,再说你不屑北岛厌倦断碑又关我什么事呢?
还是读北岛!我这样干也这样告诫所有与我互相坦露心扉的友人。还是去读读北岛。那种默诵时的冷静和严峻以及大胆的叛逆精神都使得你在和无耻的命运面对面决斗的时候会忽然发现你早已熟悉了对手的所有伎俩于是你产生一种彻底的蔑视,即便是寡不敌众最后败下阵来,你也会发现你已经能够异常平静地感受刀锋杀入肌肉的速度和深度。
命运其实是一个特无赖特不要脸的东西。这是我读北岛诗得到的启悟。它就象我家那位老而不朽暴跳如雷连死都不欢迎的爷爷一样,他被我过来过去对他存在的无视刺激得恼羞成怒,他发现对于年轻的我来说他活着无异于死去,于是他咬牙切齿苦心孤诣地收集着我琐屑的过失,终于在一天我看足球赛时手舞足蹈打翻了一只茶杯以后,他如释重负迫我在几十口族人的看客目光中跪在那块黑不啦叽的祖宗牌位前苦我心志劳我筋骨。
你信不信?命运就象我家那位老不死的爷爷,而就在他为自己的重大战绩沾沾自喜的时候,我跪在宽厚的黄土地上却偷偷地开心笑了。命运也不过如此,它只是因为你对它公然的忽视而挖空心思地扇你一个耳光,提醒你别忘记它的存在,而对于你的思想——作为一个人所唯一凭恃的思想——的独立和桀骜,他却在无人的黑夜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伤心得老泪纵横。
就在我把北岛的诗全部生吞活剥以后,我发现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误解了北岛。我们总是用前期的北岛去套后期的北岛,于是我们不解于北岛的虎头蛇尾,其实不然。北岛的诗以《雪线》为界分为两个否定意义上的部份。如果说他的《回答》、《宣告》,他的《结局或开始》以及《无题》给人一个赤膊上阵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挑战者的形象,那时候他还坚信“落叶也会说话”把评判自己功过的希望寄托给历史,那么从《雪线》开始他突兀变了,变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发现了这样一个令人伤心的事实:为不需要自由的人争取自由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宣布“忘掉我说过的话/忘掉空中被击落的鸟/忘掉礁石”,他面对无论《恶梦》怎样肆虐却“没有人醒来”的残酷现实彻底绝望了,于是他要走了,他发现自己就象一个“带着量杯走向海”的小孩,就象那幅《掀开大海的一角想看看下面是什么》油画中的小男孩一样地天真而不自量力,于是他自嘲地含着眼泪笑了,“过去嘛,我和你/大伙都是烂鱼。”
北岛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他“没有期待”,因为他苦苦寻找的一切都“没有如期归来”,因为他发现他蘸血写诗无异于“隔着栅栏/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于是在做完《白日梦》以后,北岛死了,而北岛的精神曾寄生过的那尊躯壳——赵振开——也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开除了这块古老的土地扬长去了遥远的欧罗巴的海域。
我们不应指责什么,我们也不应让死去的北岛纠缠活着的赵振开。一切都似乎应了早就下的预言:“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
然而,我们无人能忘记北岛。无人能够忘记。
对于今天的我们,北岛确实不值得重复。然而北岛式的洞察、北岛式的处变不惊,尤其是北岛绝对独立的灵魂自救,实在是一种超越诗本身的人格示范。影片《卡桑德拉大桥》中有个张伯伦医生,他把挽救列车中全部生命的搏斗和自身的牺牲全然看作是自我拯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结束后,他只庆贺自己的幸存而毫不需要众人对他的感激和欢呼。
大学校园的今天已不是北岛们曾经无限珍惜的《今天》。我们也唱歌,我们也写诗,我们旁若无人地夸大着自己的绝望和狂喜。我们完成自杀早已不拖泥带水吞吞吐吐而变得洒脱出尘。我们弃绝深沉,我们大张旗鼓地享受每一阵清风欣赏每一片明月我们为吻而生为吻而死于是我们的爱终于物美价廉地充满了这个柔情似水的世界。
而北岛只是沉默也终将继续沉默。不论是“打倒北岛”的旌旗猎猎还是轰轰烈烈的占山为王诗阀割据,北岛早已是毁誉无关了。他用自己全部的青春在“博物馆发黑的板墙”上镌刻了一只冷眼,永久打量着扶老携幼或者搂肩搭背来这里公费参观或者自费展出的人们与非人们。
物欲在道路上滚滚横流,我们再也难得听到几句决绝的歌声。草坪在侵占耕地,沙漠在覆盖荒原,一棵棵的老树上缀满鹅黄色的呢喃软语,我们彼此都太任性老犯规我们没法和别的人一块去玩人生这场游戏。
“谁期待,谁就是罪人”,北岛写道,“而夜里发生的故事/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那冷峻而孤独的“岛”、深邃而严峻的“海”、背逆而开放的“彗星”,曾改变了许多人的旅程。今天,当越来越多的气球和风筝飘满节日的广场遮蔽蓝天和白云的时候,北岛微笑着“举起白色的床单/站在病树上疾呼/是自由、没有免疫的自由/毒害了你们”。
而我们还是“走吧!路啊路/飘满红罂粟。”拒绝读北岛的诗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
可哥们儿断碑却莫测高深不三不四地笑了。我的诗为什么非要让你读呢?他悠悠地吐了个烟圈。美得你活象个年轻傻冒。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日完稿于尧都
(注:此文曾刊于1989年《百家》第三期,但刊物随即停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