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中在朋友家厨房看到了丝瓜瓤,她说是婆婆拿来洗锅的,比清洁球好用。看到这个古老的东西,我又想起了奶奶的厨房。
奶奶70多岁时,依旧一个人住在一间坐北朝南的房子里。厨房和卧房同在这间房子里,进门就是厨房,往里就是睡觉的地方,中间并没有隔断。
黄梅的习俗灶台要坐南朝北,因而进门就可以看见奶奶的柴窟窿。柴窟窿里码满了整齐的柴靶。有引火用的草靶,也有麻蒿、棉花杆、麻杆等做成的柴靶。这些柴靶都是奶奶亲手弄的,每一个柴靶都修整得跟奶奶的人一样熨帖。柴窟窿里放一张小木凳,人坐下来刚好双眼正对着烧得漆黑的灶门上部。灶门口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灰的痕迹。顺着灶门往里望去,灶膛里被掏得空空的,只留一个黑色的弧形锅底在里面。灶门上的烟囱口也被奶奶刷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洋渣。高大的烟囱穿过屋顶伸到外面,留在里面的部分早已被油烟熏成黑黄色,放油壶的位置被油渍得更是看不清本色。
奶奶的灶台是用土砖砌成的,灶脚刷的是白粉,灶面刷的是黄浆。时间长了,白的变成黄色,黄的变成褐色,深沉的颜色衬得灶台上的锅更加锃光黑亮。一并黑亮的还有被整齐地摆放在灶台上的两个半圆形已经磨去棱角的原木锅垛。锅垛旁边放着黝黑的黑釉色瓦钵(洗米装米汤用的,俗称洗米钵),瓦钵上放着干净的篾叉,篾叉里是被汤水浸得黑润的葫芦瓢,葫芦瓢里放着黑黄色的丝瓜瓤,因为用久了,软塌得像海绵。靠近灶台的墙上挂着竹橱柜,上面三层有门,里面放着各种食料等杂物,下面一层是漏格式,里面整齐地倒放着洗干净的大小不一的瓦碗和瓷洋钵。竹橱柜的一边挂着筷子篓,也是竹制的,里面放着竹筷和瓷调羹。
记忆中,奶奶眯着眼睛坐在柴窟窿的小板凳上,左手拿草靶,右手划火柴。“刺”的一声火苗跳跃,迅速燃烧草靶。待火势稳定后,奶奶就会不紧不慢地用火钳把柴靶夹进空空的灶膛,然后迅速塞进两个硬柴靶。灶膛里立马烈火喧天,噼里啪啦。奶奶就会颤巍巍地起身拄着拐杖走到灶台前,倒入瓦油壶里的清油,待油烧得冒烟就倒入篾叉里事先备好的菜。锅里瞬间“刺刺啦啦”,翻炒两下,待菜都沾上油,奶奶就会盖上木锅垛让菜在锅里尽情地刺啦,插空又往灶膛塞进两把柴。估计8成熟时,用调羹从瓷钵中挑出盐散在菜上,然后不停地用锅铲翻炒,待盐融化掉就出锅装进洋瓷钵里。
菜炒好了,就下米做饭。把洗米钵里的已经洗好的大米倒入锅中,用葫芦瓢加入适量冷水后,盖上锅垛大火猛烧;烧开后,待米粒胀满打滚,又用葫芦瓢连水带米地舀出放在事先放在洗米钵上的篾叉。沥干水,马上倒入锅中,整理好饭粒,加少量冷水盖上锅垛用小火焖烧。不久就可以闻到米饭飘香,这时奶奶赶紧把炒好的菜连同洋瓷钵放进锅里。这样蒸出的菜更软烂,更适合牙齿快掉光的奶奶。不用烧火,坐等火灭,就可以揭开锅垛,拿碗盛饭吃了。奶奶做的饭和她做的菜一样,软烂软烂,没有嚼劲,因而尽管我多次看奶奶做饭,但很少吃奶奶做的饭,但我考一中那年还是破例吃了一次。
那年一中录取通知书来了没几天,奶奶就亲自拄着拐杖来我家喊我去她家吃晚饭。盛情难却,我就勉强跟着她去了。一进门,就看见奶奶黑黄的灶台上放着两个洋瓷钵,一个洋瓷钵里装着满满一碗面,没有汤水;另一个洋瓷钵里汤比面多。我本不喜欢吃面,于是自然地端起了汤多的那一碗,但奶奶硬是一边把没有汤的那碗塞到我手上,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读(偷音)书费脑,不吃多点么行!”我无法拒绝,只好接过碗乖乖坐着吃。没吃几口,就扒拉出碗里埋着的荷包蛋,一共三个。我不由得望向端起碗喝汤的奶奶,在昏暗的煤油灯的映衬下,她白发如雪,头上的银簪清晰可见,闪闪发光,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突然年幼的心里有一丝触动,想要把鸡蛋夹入奶奶碗里,但她厉声骂道:“你个狗嚼的,嫌我做(五音)得不好吃啊!”我轻声说:“我是看你冇吃!”“我老伢不消吃的,你伢呢多吃点,以后读(偷音)书有了金饭碗给(妈音)点钱我用就要的,我要死了就烧给我!”我不再作声,一口气吃完了三个鸡蛋和半碗面条,撑得肚子像个大西瓜。
吃完后,我赶紧帮忙收拾碗筷,但奶奶一边示意我坐下,一边洗碗收拾。我就静静地站在灶台边看奶奶用黑黄色的丝瓜瓤擦洗洋瓷钵、筷子、锅铲、锅垛等厨具,一样样她都擦得那样认真,一样样都被她清洗得光光亮亮。奶奶一边洗碗,一边絮絮叨叨地和我唠家。她说爷爷很有文化,读过书识得文写得字,活着的时候经常给别人写家谱;她说生养了七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后还是她一个人过活,死了都不定有人晓得;她说我考上一中她很高兴,怕是爷爷在天有灵,风水转弯了!……那一晚,她说了许多许多,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一直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看着奶奶映在地上的瘦小的影子一声不吭。
当奶奶用葫芦瓢舀出锅里最后一滴水时,她突然停止了絮叨。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到床头,在棉絮里翻找什么。一会儿又瘸到我身边,塞给我10块钱,然后让我赶紧回去,以免天黑鬼怪多,被吓到!我紧紧地攥紧这10元钱,顺从地出了门。回头望望屋里的奶奶,她站在黑黢黢的屋里向我挥手,昏暗的灯光氤氲了她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寂落寞。心里潮潮的,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我终究没哭出来,决绝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那之后不久,我就去一中上学了。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看奶奶做饭的日子就更少了!我上高二时,奶奶又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中间去看过她几次,但再也没有机会看她做饭了。我上高三时,奶奶被张湖的七爸接去了,从此再也没有看过她。高三下学期刚刚开始,我们正处于紧张的备考阶段,突然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等我请假回去,奶奶已经下葬了!终究没能看她最后一面,送她最后一程。跪在她的灵像前,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恨自己那一晚没能多陪她说说话,恨自己后来没能多去看看她。
工作后,领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奶奶坟前烧香焚纸,因为我深深地记得她那晚对我的嘱托。结婚后,回去的少了,加上习俗原因,连烧香磕头的机会都没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悼念奶奶了!有了小孩后,事情多了,也就慢慢淡忘了从前的许多事。
近日,在朋友家里看到丝瓜瓤,我突然就想起了奶奶的厨房,想起了那一晚奶奶为我做的最后的晚餐,想起了奶奶对我的嘱托!许多事情又历历在目,只是记忆中的人早已故去,而记忆中的厨房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心里突然莫名的伤感,不知天堂里的奶奶是否安好,天堂里奶奶的厨房是否和人间的一个样?
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