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愈大,经历的事情愈多,过往似乎也愈不确切。愈不确切,又愈想看清。人啊,胜在这点,输也输在这点:不甘心。我也不例外。
年幼时捉的那只蜻蜓,是在故乡哪个堰塘边?抓萤火虫的小哥哥,又是谁家的亲戚?外婆去世那年,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又是如何度过?……乃至于回忆是否真实,以及“过往”究竟是什么,这样没什么意义的问题都会从我的脑海里咕嘟嘟冒出头来。时不时地,就如黄蜂尾后针,狠狠蛰你一下。
读曾良的《岁月如风小少年》,那种新鲜又陈旧的刺痛感再次光临。虽然曾良的故乡是水墨江南青石小巷的苏州城,而我的故乡是川东一个长满芭蕉的小山村,连高中及大学也有地域差异,但书中的细节仍然亲近可触,像严冬小冰棱,扑簌簌滑进衣领,让人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连我自己都讶然它们还在回忆深处宁谧地沉睡着,只等曾良打一个响指,便纷纷舒展枝叶。
曾良擅长写人,铁画银钩,是白描手笔,极传神。《小少年》里的人物,轮廓清晰,眉眼鲜明,也带种泛黄的亲切感,是贴在文具盒里的大头贴,是同学录上的“勿忘我”以及“前程似锦”,也是吹拂过我青春的小南风。如有橡皮收藏癖的阿毛,每次都能花言巧语忽悠曾良去“花船”玩耍的於克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给自己找借口的陈翰林,脸颊红红像僵掉小苹果的易士冠,总能在游戏中发现新细节的鲁斯涯,发起狠来不要命的李稚心……
当然啦,还有那个“赵曾良”。
这位曾良君跟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样。印象中的曾良君,是个网瘾少年,总说自己秃顶,每天都有赶不完的作业,还有无穷负能量,喜欢瘫在床上(葛优瘫),冷酷地说着段子。而《小少年》里的曾良,虽然也极力做出“死样怪气”的样子,但我觉得,底子里却是极温柔极深情的,让人觉得,能与她相识,也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呢。
就这样,被曾良的温柔深情包裹的少年,他们永远留在了青春里,变成晶莹的琥珀,重复做着那些他们曾共同做过的事,打架,逃课,打红白机,泡网吧,玩《仙剑》,赶作业……我隔着书页抚摸他们的面容,指尖温热,好像还能紧握马上就要逝去的、残留的青春之色。
这青春并非轰轰烈烈如焰火,也没有痛不欲生似重创。就像李书笑对曾良说的那番话:“我们的青春又是什么呢?”它就是那样,那样平静地、不动声色地,吞没了那些少年。然后吐出一堆雪白骸骨叫你看,看啊,你的青春逝去了呀,真可惜呢,嘻嘻。
曾良也用不动声色的口吻来回敬青春,并没有输给它的残忍,真的。《小少年》流畅平和,娓娓道来,甚至有些慵懒,绝不刻意煽情,或许曾良也觉得,沉重的事,需要轻轻地说吧。有时更要莞尔一笑,才不堕了姿态。这语言,这故事,像一杯温吞红糖水,似甜非甜,捧在手里,令人觉得妥帖安心,像小时候过节才能吃到的糖鸡蛋。然而,这红糖水里还搁了老姜,不小心咬到,被辣了满嘴,辣出眼泪。
最典型的就是《大学士陈翰林》了吧,莫名戳中了某根神经,结尾真是让我愣了好久,一边压抑情绪一边怨恨曾良写文为何总下狠手,真是个“死样怪气”的少年呢,苦笑。
越到后面,书中那些人物的遭遇就越让我有切肤之感。周宝珠跟鲁斯涯的那番对话,冷硬古怪的葛肃,还有拉着路人跳舞不甘心的季筠,虚荣到无可救药的蒋晓松,一家败落的陆之君……看到老厂要跟洋企业合并,更多人选择搬去现代化的公寓楼的时候,还有那穿越光阴的黑板报(看到这里真的泪目),更让我生出些“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慨叹,心里觉得,旧时光就是这样,一点点地被吞噬掉了。
整本《岁月如风小少年》读下来,一张张脸庞在我眼前浮现,欢笑,哭泣,又消失。他们的荣辱浮沉,喜怒爱恨,都如此平凡,平凡到几乎让我钦佩。是啊,在这越来越喧嚣离奇的世界,你只有身临其境,看遍疮痍跟繁华,并全身而退(当然也会损兵折将),你才能知道这“平凡”是多么可贵。为了这珍稀的“平凡”,我真的要好好地对曾良说一声谢谢。谢谢。
掩卷叹息之际,还要感谢曾良,让我开始读《小少年》时的疑问得以通透,也算是我读完这本书,收获最大的感悟吧。
过往跟回忆是些什么东西?它们不止是沉寂在岁月里的幽幽前尘,也不止是头脑沟回里负责记录的一个复合体。或许,它们是永无止尽的朱红色雕花木门,在你身前俄罗斯套娃般打开,你以为自己窥看到了真相,踏进下一扇,入目则又是不同的风景。它们偷笑着呢。所以你最好别去深究是幻是真。让自由的自由,腐烂的腐烂。让错的错,过的过。让未来在未来中。也让岁月不回头。
又或许,它们只是一场遥远的筵席,只余残羹冷炙,杯盘狼藉。有多遥远呢?在岁月的另一端吧。这筵席啊,十人赴宴,九死一生。“生”的那一个,还得像曾良一般,重来回首,为了抵抗虚无,再好好地告别一次。因为你走到今日,才会更加明白,当年每一次寻常的离别,都有可能变成永诀。
所以,《岁月如风小少年》这本书,正如鲁迅所言,确确实实、明明白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而作吧。纪念那些如风如啸、如浪如潮、裹挟着我们不断往前的岁月,还有在岁月里曾陪我们短暂同行的小小少年。纪念他们曾认真地经过我们的青春,然后认真地告别。各有江湖忘姓名。
标题出自我很喜欢的一首宋词,赵彦端的《忆少年》:“逢春如酒,逢花如露,逢人如玉。东风送寒去,蔚温温香縠。 海上三山元似粟。试招来、共藏金屋。与君醉千岁,看人间新绿。”
恰巧词牌也极为应景。
忆少年。
我多希望,那些小南风一般蹁跹在我青春里的少年,还有曾良笔下的小少年,他们永远眉目晶莹,不再老去,万事胜意。若他们一定想冒险,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广袤的世界,我也祝他们逢春如酒,逢花如露,逢人如玉,因为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本就值得这人间最好的。说到底,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人生哪来完满呢?
最后啊,我也希望自己能一醉千岁,醒来时,还有机会与他们并肩站着,看看这个寂寞的人间,还有这人间新绿。就像从午睡中被唤醒,发现自己依旧趴在课桌上,窗外是烈日炎炎的七月跟无尽蓝天,知了喑哑地叫。懵懂抬头,老师在讲台上面色阴沉地望着我,同桌不动声色,把老师提问的答案小声念给我听。而我听了好久好久,都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窘迫地站着,心里哀哀想道,七月的故事,已经说尽了。
说尽岁月如风,原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