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茂文在侯产通道焦急地等待着,此时的每一秒钟都极其地漫长,让他既倍感煎熬又充满希望。
他所焦虑和希望的,无非就是这件折腾了他十个月的心事。
袁茂文生活在江南的一座小城,家族本来男丁兴旺,袁家的父辈们有兄弟六人,可是到了袁茂文这一代,因为叔伯们都只生了女儿,只有他的父亲生下他这一个儿子。茂文的父亲本来在六个兄弟中排行第五,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算是最无足轻重的。可是自从他生下了茂文,他们父子两人一下子便成了家族中人人关心和敬重的对象,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此后,当茂文的父亲和兄弟们起争执的时候,茂文的父亲就多了一个杀手锏,每当他吼道:“我为袁家光宗耀祖,你们做了什么?”的时候,叔伯们都只好败下阵来。这些都看在袁茂文的眼里,他为父亲骄傲,更为自己骄傲,他的心中也产生了要延续这一份骄傲的使命感。
正是由于这份强烈的使命感,当妻子殷梦琪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袁茂文却既欢喜又恐惧,既期待又焦虑。他心里祈祷着一定要生一个儿子,万一生出个女儿,他则会感到是自己对家族的失责,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难免要一落千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殷梦琪的肚子也一天大过一天。袁茂文心中每天都在增长的是生个儿子的期待,同时也有生个女儿的恐惧,他越来越想提前知道梦琪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而殷梦琪总是会为肚子里胎儿的任何一点动静儿欣喜万分,似乎从来都不关心生男还是生女的问题,她整个人都被快要当母亲的兴奋和同时产生的母爱所充满了。
有一次,袁茂文带着殷梦琪去医院做例行检查的时候,他偷偷地跑去问医生胎儿的性别,但被医生以医院规定不能检查和告知性别为由拒绝。
茂文一边给医生陪着笑脸,一边往医生的口袋里塞进两张百元的钞票,嘴里说道:“医生,我们也就是好奇心大,想提前知道是男是女,没别的意思,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这下可把那个年轻的医生吓得不轻,他慌张地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幕后,赶紧把钱塞回了袁茂文的手中,厉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害我吗?说了不能说就不能说,这是规定,你赶紧走吧。”
袁茂文在医生那里吃了闭门羹,看来医院检查的这条路是无论如何也走不通了,但他想提前知道孩子性别的渴望却一点不曾减少。
袁茂文在产房外来回地跺着脚,望向窗外,他看到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但城市的夜看不到繁星点点,只有几颗明亮的星孤独地悬挂在天际。天上的星总是如此平静,他们到底不懂人间的百感千愁。
六个月前的那件事,至今都让袁茂文感到自责和纠结。
还记得那一天,,三伯来家中做客,几杯酒下肚,殷梦琪正忙着给三伯夹菜,三伯看着殷梦琪的大肚子,说:“梦琪啊,我们袁家子侄辈男丁少,就指望你这个肚子了,你可要争气啊。”
殷梦琪听了,也是脸一红,轻轻地说了句:“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也决定不了,只要生下来我们都会喜欢的。”说完偷瞄了袁茂文一眼。
袁茂文立刻接过话头,对三伯说:“三伯,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重男轻女那一套已经过时了。生男生女都是我们袁家的骨肉。”说着也朝殷梦琪一笑。
吃了一阵,殷梦琪去厨房拿正在炖的鸡汤,三伯悄悄地对茂文说:“话虽如此,生男总是要比生女好,不管什么年代,女儿长大了到底是要嫁人的。你们去医院检查过孩子性别没有?”
茂文略有抱怨地说:“现在的医院严格啊,都不肯给检查,看来只有等生下来才知道了。”
三伯正色道:“你这态度可不对。我知道乡下老家有一个老婆婆,只要用手摸一下孕妇的肚子,立刻就能分辨出是男是女,绝对没有差错。我看啊,你还是找机会带媳妇去试一下。”
袁茂文听了,朝厨房望了一眼,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酒,摆了摆手,用缓慢的语气说:“再说吧,再说吧。”
三伯却是不依不饶,继续介绍了许多那位乡下婆婆的情况,越说越神,恐怕连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只要让这位婆婆摸一下肚子,也能知晓未来生男还是生女了。
当殷梦琪端了鸡汤回到餐桌的时候,话题也就此打住。
后来,趁着清明节,袁茂文提议要带殷梦琪回乡下扫墓。对殷梦琪来说,虽然是有孕在身,却也是嫁入袁家的第一年,既然丈夫提出了要求,和他一起回老家扫墓也是理所应当。
他们坐车辗转回到了老家,乡下的物质面貌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村村通了公路,当年的土胚房也变成了现在的小洋房,再也没有了断水断电的烦恼。
清明时节的雨淅淅沥沥,袁茂文带着殷梦琪踩着泥泞的小路来到自家的祖坟,烧纸、磕头、扫墓,缅怀的同时还需要许下愿望,乞求祖先的保佑。殷梦琪祈祷一家平平安安、胎儿健康,袁茂文偷看了一眼梦琪,他自是不忘同时乞求老婆肚子里的是个男孩。
扫完墓,茂文借口带梦琪去村中拜访一些老邻居和远房的亲戚,辗转找到了三伯所推荐的那个老婆婆的家。这位老婆婆看上去已经年逾古稀,想来必定是经验丰富,阅人无数,茂文一见到她便感到可靠。老婆婆才见殷梦琪挺着的大肚子,便已知晓了来意,立刻满脸堆笑的将他们迎进了里屋。
袁茂文环顾了四周,只见这位老婆婆的家中常年供着些神佛泥像,桌上放这些佛家道家的典籍,很有些奇人异士的感觉,这更让他觉得今天是来对了。
老婆婆一只手搀扶着梦琪的手臂,一只手搭上梦琪的肚子,含笑而关切的问:“媳妇第一次来村里吧?孩子多少个月啦?”梦琪刚进屋的时候还有些羞涩,现在看见老婆婆如此热情,也感到稍微轻松一些,轻答:“三个月了。”
走到屋子,老婆婆扶梦琪在桌边坐下,也招呼茂文坐在桌子另一边。她给茂文泡了自家的茶叶,给梦琪倒了一杯温水,自己也搬起一条长凳,与他们絮叨起一些家常及村子里的新奇趣闻。此时的茂文哪有心思听这些,刚才看到老婆婆手摸梦琪的肚子,他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只等婆婆早点给出他想要的答案。没成想,这老婆婆之后对胎儿只字不提,只是一味的聊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村里的新鲜事。茂文的心思却越发焦急。
原来,听三伯说,每当这个老婆婆摸出孕妇的肚里是个男孩,总会给孕妇煮上一颗鸡蛋,不用明说,来人也就能明白了意思。可是此时,老婆婆除了给梦琪倒了杯温水,没有任何表示,如何不让人着急。
看着外面飘着的小雨渐渐停下,袁茂文又实在不想再听那些东家西家的趣闻,他心想不如借机告辞,看这老婆婆最后给不给鸡蛋。于是起身说:“婆婆呀,正好外面的雨停了,我们要赶紧回去,今天晚上还要回到城里,就不多打扰了。”老婆婆也笑着起身说:“好,好,你这媳妇真不错,乖巧懂事,下次回村里的时候记得还来玩啊。”边说,边扶着殷梦琪将他们送出了门。
外面的雨虽然停了,天气依然阴沉,令人感到压抑。
此时茂文的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和沮丧。他搀着梦琪的手行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却一路无话。殷梦琪察觉到袁茂文突然的情绪低落,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只以为是清明扫墓加上天气阴雨所导致的,过一会就好了。殷梦琪用另一只手挽住了袁茂文的胳膊,与他相伴而行。
回到城里后的几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袁茂文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鼓起勇气,在某一天的晚上,和梦琪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告诉梦琪为何去见老婆婆,也告诉她肚里可能是个女孩儿。
“我想,我们可以打掉这个孩子,再另外怀一个,下次肯定可以怀上男孩的。”他说。
听到这个想法,殷梦琪瞪大了眼睛,她感到天旋地转,气血直冲到头顶,愤怒地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殷梦琪终于爆发,她全没了平日里的娇羞柔弱,吼破了嗓门对袁茂文喊道:“不论是男是女,这都是我的孩子,要打掉他?你想都别想。”
袁茂文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殷梦琪的激烈反应震惊了,他试图好言安慰她:“梦琪,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也是没办法,非要生出一个男孩不可的。我们打掉这个女孩,还可以再另外生一个男孩。”
茂文的好言并未让殷梦琪平静下来,她依然情绪激动并且斩钉截铁:“我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如果真是个女儿,你这个父亲可以不要她,那么即使离婚,我一个人拼死拼活也能将孩子带大。”
殷梦琪的话让袁茂文的心头不由的一震,是啊,梦琪是孩子的母亲,他也是孩子的父亲,曾经生男生女的纠结让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即将要成为的角色。他胃里感到一阵恶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愤怒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就当我白说了这些混账话。”
这一夜,袁茂文和殷梦琪都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思,无法入眠。
袁茂文的心里万分纠结,他知道自己是个父亲,当他用手摸殷梦琪的肚子的时候,里面的动静也让他欣喜和快乐,让他产生过要保护的欲望,这是父亲的天性。但他更想成为一个生儿子的父亲,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信仰。
天性和信仰,他无法理清两者的关系。
而这晚发生的一切,却让殷梦琪深刻的意识到,从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就已将全部的爱交给了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母爱的伟大就在于这份爱真正源于生命起始的那一刻,不含杂质,纯净清澈,一旦产生,便温热如阳,宽广似海,无边无际。
此时,产房内,殷梦琪剧痛着,坚持着;产房外,袁茂文焦虑着,等待着。
怀胎十月,终于等到了临产的这一刻。
一切心事很快都将有个结果。
忽然间,一颗流星划破了天空的平静,同时,产房中传来了孩子的第一声哭泣,那声音如此响亮,似与流星一道宣告了这宁静的夜有了不平凡的意义。
产房外已经焦虑太久的袁茂文,当听到婴儿的啼哭,他不仅没有感到放松,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当护士抱着孩子出来时,他甚至都不敢上去看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反倒是护士向袁茂文走过来,边走边笑着说:“恭喜你,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听着哪里不对劲,茂文突然兴奋起来,多少个日夜的压力一下子释放,他都来不及长舒一口气,便一个箭步跑到护士跟前,试图掀开包裹孩子的毯子查看究竟时,护士依旧展现着那令人宽慰的笑容,说:“恭喜你,是个男孩儿。”
袁茂文激动的简直不能自已,一切的纠结随着儿子的到来都烟消云散,之前的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给男孩准备名字。
产后的这一夜,殷梦琪睡得好香,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天上有一颗流星径直地撞入她的腹中,于是她便产下一物,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却渐渐化成婴儿的形状,终于放声大哭,那便是她的孩子。
醒来时,她已想好了这个孩子的名字。看到茂文守护在自己的身边,她微笑着而又坚定地对他说:“这个孩子就叫‘袁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