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永远的龙头村》(2018-10-23)

我的永远的龙头村

作者:寇恩

这一年,奶奶过世。

过了30岁,已经学会坦然地接受生活中的某些必然,不再嚎啕大哭,选择用安静的方式告别。

在葬礼上,见到许多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伴随我走过童年,如今他们脸上写满岁月的留痕。面对这群亲友、老乡,代表家属致悼词时,我眼前浮现的是我乡愁所寄的那个村庄,它有着响当当的名字——龙头村!这名字让人想起某个群情激昂的年代,然而事实上,我们村庄名子的由来久远而壮阔——环绕村子的江叫龙兴江,这条江水弯弯绕绕,一路连缀起不下五个村庄,托风水师吉言,我们的村庄属龙头,这个霸气的名字由此安家落户。也有传说与村北石桥板下刻有的六条龙有关,那六条龙我不曾见过,不过,我相信是有的。

那座石桥很悠久,很破旧。久得整个桥面都有着鹅软石般的光滑,下雨天我们一群孩子得爬着走,生怕一不小心滑落进江水中;破得桥墩好几处的石块都已经掉落,以至于整个桥面严重倾斜。可是,它就是那么老旧顽固地跨在村东的龙兴江上,就算后来开了新马路、造了新桥,它兀自横亘在江水上,守着它的故事和那棵虬曲的老桑树。

    这个桑树很别致地从桥墩处斜伸出去,枝干苍劲,袅袅亭亭,许是落根的地方实在太艰苦,它好不容易能长成一棵树的形状。虽然树形不大,却让我们心生敬畏。我们童年幼时都养过蚕,不是为了回应老师科学课上的观察作业,也不是为了蚕丝,就是邻居阿哥阿姐分了几片布满黑子的报纸碎页,于是很勤勉的捂暖,小心翼翼地用火柴盒垫了棉絮包裹齐整,上课的时候藏在袖管里,睡觉的时候放在床单、枕头下。一捂就是一大筛子,因为时间上太集中,一度闹起桑叶的灾荒。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也不会采摘桥墩下的这株桑树的叶子,一来它实在长得太不易,叶子小而稀疏,二来它的桑叶很难摘,很有落水的危险。于是,我们就沿着江边的田埂走一大圈,去探寻野生的桑树,这样来来去去,就在脑海中有了村庄的桑树分布图。历历在目。

人们有很多方式记住一个地方,尤其是照相方便之后,似乎不用记住也不会忘记。可是有些地方,相机是无能为力的。好比我们采摘桑叶时,触摸到的露水的凉意、有幸摘获的桑葚入口时恬美湿润的味道、走在田埂上泥巴地里那种难以言状的踏实感……这些,相机如何能帮我们留存呢。

我至今怀念站立在石桥上眺望江面的视野,在没有走出这个小村庄之前,它是我能想到的最极致的壮阔了。明晃晃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没有波涛汹涌,只是静默地流淌,它穿行过我们的小村庄,用它的主干和一条支流构成一个丁字形,简明地把这个小村庄切分成小巧玲珑的三方,东面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西面是一南一北两个村舍聚集的小“部落”。视线一直沿着龙兴江的主干往前延伸,望不到头,它铺展得舒朗淡定,它的尽头有我遐想中眺望的远方和未来。

渐渐长大,我的脚步逐渐远离这个小村庄,同辈的诸多年轻人都开始走出这个小村庄,或求学或打工,或逃离或出嫁,我们用各自的方式追逐着各自的远方和未来,将背影留给这一方厚重的土地。当我们的祖辈父辈一如既往,日日夜夜生活在此、忙碌在此时,我们却在来来去去之间,悄无声息地让这个村庄成为了驿站式的存在。

有一天,一队勘察人员走过村庄的小桥流水;有一天,一队人马开始挖掘龙兴江底的淤泥;有一天,打桩机的声响纷至沓来;有一天,一条水泥大路浩浩荡荡地探进村口……这一次,村庄向我们道别了。拆迁的呼号声来之迅猛,父老乡亲们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纸文书、一个手印,村庄的历史就在倏忽之间改写了。从此之后,这个小县城的地图上再也没有了“龙头村”,这个世界的版图上再也找寻不到它了。四散的村民,分居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没有了田地,他们的勤劳无处安放。父辈中的大多数,成为了这个小县城的环卫工人、物业人员,他们没有文凭、没有学历,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双手,用劳作来持家致富。

当祖辈一个个逝去,村庄的历史仿佛一寸寸地被截短、稀释。那一日,我口里说着腹稿的悼词,眼里看着父辈们的鬓发苍苍。我见过他们在田垄上挑担的稳健步伐,我看过他们在打谷场上挑灯奔走的背影,稻杆搅碎之后扬起的灰尘在“小太阳”的光晕下飞舞跳跃,他们背影伛偻,穿梭忙碌;我听到过他们在操劳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吵架的喧扰,听到过他们在过年时分群聚一处聊天、麻将、打牌的欢腾,那时候的年味是那么浓厚,那时候他们鬓未霜,眼不花,额头没有那么多皱纹,双脚没有那么滞重……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今寒来暑往难得一见。四处离散之后,每一次哪家有婚丧大事,这团聚就成了咱“龙头村”的纪念日!

从出生到村庄被推土机夷为平地,那19年的光阴里,有祖辈的殷殷关切、父辈的谆谆教诲和同辈的温暖友情。我懂得,有些人不可能再见到了,很多地方不可能再看到了。然而在乡愁化开的任何一个瞬间,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在村庄泥土的气息里望见阳光下晃眼如镜的潺潺龙兴江水,它永不止息地向前流淌,不慌不忙,载着村庄儿女或大或小的梦,护送他们静静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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