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黄昏,一个女孩爬上屋顶,她坐东朝西,对着渐渐下落的夕阳,一曲接一曲,不肯歇一下嗓儿。
这个女孩是我的邻居,多年来,她在屋顶上唱歌的样子,让我神往。而每当夏日来临,暑热逼近,我无法不想起我的屋顶。
农家小院,并不宽敞,挨挨挤挤的房舍、花木,没有一处可供徜徉的地方。教科书里刚刚学过北方平屋顶、南方坡屋顶的知识,我的家乡纷纷盖起了平房。
平房,就是平屋顶的房子,屋顶四周砌上花式女儿墙。平房的功能不止于住,更在于它的屋顶,这等于开辟出一块大空间,是农家的私人小广场。
我家平房盖好的时候,爸爸分外高兴。每天傍晚时分,他早早来到屋顶上,用塑料管子浇水,浇到暑气散尽,为的是晚饭后,我们全家来到屋顶上度一个悠闲的夜晚。
我怎么能等到晚饭后呢?我一放学就跑到屋顶上,整个村庄都踩在我的脚下,长的、方的、大的、小的平屋顶像湖面上造型奇特的大王莲,莲叶何田田啊!我纵马东跑西奔,东边拍拍槐树的脸,西边拉拉楝子树的小辫,往南看,我就见到了那个在平房上唱歌的女孩。她平时非常腼腆,可这个时候,空旷的平房顶成了她的陕北高原。
院子里吃完饭,妈妈在屋顶上铺好凉席,爸爸搬一张矮脚桌,妹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小美人鱼一样跑来跑去。劳累一天的爸妈,此刻终于脱离了尘土与庄稼,我们早早做完了作业,在这个宽敞的屋顶上,如王羲之的书法,看来散漫无章,却是亲子相拥,顾盼有情,以最放松的姿态展现天性。
我和弟弟唱歌,一首接一首,“让生命化作那朵莲花,功名利禄全抛下”、“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九不该十不该,最不该我还深深把你来爱”……夜幕深沉,星光满天,爸爸击桌而唱“金坪寺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明月如练的夜晚,爸爸取一根长笛,悠悠地吹出苏武牧羊曲,“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那歌词那意境真叫人击节陶醉。
平房上的歌声就这样惊动了一个人,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人。
放学回家,我第一句话是叫“姥姥”,她一直住在我们家。可这一天,我找遍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她。她能去哪里呢?要知道,她腿脚不好,拄着拐杖。当我无聊地爬上平房,一露头,惊住了,我的姥姥正头发凌乱地坐在平房上,见我上来,她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我惊问姥姥怎么上来的,她说手脚并用,爬上来的。天,这个瘦弱的老人,竟拖着没有知觉的右腿,胳膊底下夹着拐杖,匍匐着一级一级爬到屋顶来了。我们屋顶上的歌声太吸引人,她想上来看看。
我这才惊觉,我们天天晚上“开晚会”,只有姥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抱着拐棍,向上仰望。趁家中无人,她竟然冒险爬上来一探究竟。她爬到平房顶的瞬间是什么心情?她唱歌了没有?我没有听到,但我猜测,她心里一定有一首旋律,“十七十八俏佳人,梳头打扮去赶集,赶集卖饺子……”,我年少守寡的外婆,嘴里常常哼着这首歌。
我们一天天长大,平房一年年老旧,村子里的平房渐渐没落,继以高楼,继而大厦。妈妈多次说,平房不行了,地势低雨水多,一下大雨,屋顶漏水,屋里大盆小盆往外泼。
今年,平房被爸爸改造了,那个给了我们无数欢乐的屋顶,被压在一个人字形的屋架下。那欢乐的歌声,那些不能复制的夜晚,在暑热来临之际,飘散在我记忆的海角和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