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第三集,出现了一桩无头尸体案。案件告破以后,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摆在了观众面前。
大富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商人,不仅富甲一方,且为人和善,最有说服力的证明就是,老母沉疴在身长住医院,这位应该非常繁忙的大孝子,非但天天到冰床叩首问安,就连保暖瓶里的营养汤,都是他亲手煲的。
可惜的是,老母还有一个小儿子叫小强。小强堪称一方恶霸,除了欺凌手下的工人外,还赌掉了一根手指头,用大富的话来说,这个弟弟就是他一直照顾着,此言不虚。
大富还说过一句话:“我帮助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慈善,可活下去怎么这么难呢?”因为,他是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法医秦明》截取的他的人生片段,正好是如果不及时做心脏移植手术,随时都有可能就是他的死期。
于是,河里就有了一具无头男尸,而小强,也失踪了……猜出怎么回事了吧?对,是大富设计杀死了小强,又将他的心脏移植给了自己。
似乎是小强该死大富应该好好地活着,大富活着,老母就有安宁、幸福的晚间,受助于他的人将会继续得到帮助,他的慈善事业会随着他商业王国的继续辉煌而蓬勃发展——可是,“你以为你有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力吗?”剧中三剑客之一的林涛的一句设问,告诉我们,再怎么虚构,法理大于天是不容糊弄的。
2015年,迟子建的小说《群山之巅》可谓风头很劲。作为一幅全景式画卷,《群山之巅》没有绝对的男女主角。数十位在龙盏镇这个主舞台上嬉笑怒骂的男人女人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个叫唐眉的女孩。
就像全书的开局显得很仙风道骨:“只要太阳好,无论冬夏,辛七杂抽烟斗是不用火柴的。他的两个裤兜,分别装着一面拳头般大的凸透镜,和一沓桦树皮。抽烟斗时他先摸出凸透镜,照向太阳,让阳光赶集似的簌簌聚拢过来,形成燃点,之后摸出一条薄如纸片的桦树皮,伸向凸透镜,引燃它,再点燃烟斗。”唐眉的出场,也如仙女下凡:“她一米六八的个头,高颈细腰,胸臀凸起,苗条而性感。她柳叶眉下的眼睛随了祖母,是双会说话的丹凤眼。一个女人有魅人的身段和撩人的眼睛,已经令人心境摇荡了,偏偏唐眉还有白皙的皮肤作为五官的底衬,又秀挺的鼻子作为面部骄傲的领航者,又下巴优美的弧线作为妖娆的收笔,真是把女人的风光占尽了”。本人就很美,又写了30多年小说,迟子建当然明白一个女人因着美貌在现实中能占得的风光以及一个女人的容貌被虚构得美到极致后她应该肩负的期待。
初读《群山之巅》唐眉的出场,我被作家的溢美之词惊到了,全然没有细想接踵而至的这段描述对唐眉这个角色意味着什么:“刚入学(医学院)时,她的眼睛就像溪流上的云朵,湿润明媚,顾盼生辉。可一场学读下来,那双丹凤眼宛如被霜打了的花儿,暗淡无神”。
只是,一直疑惑:如此漂亮的医学院毕业生,为什么执意要回家乡蹲守在一处连乡卫生院规模都没有的地方?非但如此,她还带回了一个不知何故变得痴肥的同学陈媛,为什么?与龙盏镇他人的故事并行而进的唐眉的状态,随后愈发古怪起来:忽而做了驻军部队团长的情妇,忽而介绍同乡姐妹林大花委身自己的情人,此为阴面的话,唐眉身上不乏阳面,比如,舅舅罹患尿毒症需要肾移植的供体,包括舅舅的至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配对检查唯独唐眉愿意配合……当然,给读者以这个人物极富善心的典型事例是,当陈媛突发疑难杂症而变得痴呆以后连家人都抛弃了她唐眉却将其带回家带在身边还为她终身不婚并以姑娘身份做了结扎手术以明志终身不育。至此,唐眉给予陈媛的,已不是善心能够涵括的,唐眉与陈媛之间,到底为什么?快要读到了《群山之巅》的尽头,迟子建才告诉我们,原来,陈媛由一个青春勃发的医学院学生突变成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是唐眉造的孽。同寝室的一对姐妹花,因为同时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选择了陈媛,这让唐眉怒火中烧,三次往陈媛的饮水杯里投放了有毒的化学制剂……
致人重度伤残,唐眉毫无疑问触犯了法律。迟子建省略了学校和陈媛家庭面对突发事件的态度,比如申请司法介入,就以自己认可的方式亦即让唐眉努力到极限地供养受害者的办法赎罪, 而其让唐眉这一段心事唯一的聆听者、老法警安平在得知唐眉已经触犯了法律后只有愤怒却连一丝想要报案的念头都不曾产生,则抖落出作家在道理与法理之间的游移,这,对吗?
要命的是,像唐眉这样的犯罪行为,只要没有被侦讯到,自己又愿意付出所有去帮助受害者,唐眉就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持这种观点的民众不在少数。巧合的是,我读《群山之巅》时,正是复旦大学医学院投毒案中的加害者被执行死刑之日,可笑的是,关于要不要让林森浩去死居然还能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虽说至今没有科学依据能够证明生的反面死一定是幽暗的不愉快的,但千百年来我们已经约定俗成地觉得,死是幽暗的不愉快的。唐眉用越过法律底线的手法致使陈媛以我们看得到的方式很不愉快地生活着,唐眉就因为此付出法律范畴的代价,而不是迟子建所构想的将受害者无微不至地照顾起来就可以的。
由此,我想到了美国人詹姆斯·M·凯恩,这位“黑色文学”的开山鼻祖在其最著名的两本小说《邮差总按两遍铃》和《双重赔偿》中,都让书里的主角与法律玩起了猫鼠游戏,但最终又则那样了呢?无论是弗兰克、科拉还是赫夫、菲丽丝,虽机关算尽地暂时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却都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中不得好死,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立场。
如若这个社会中越来越多的民众像迟子建对待唐眉那样姑息其一时冲动之下触犯法律的行为,久而久之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美国人本雅明·卡特·黑特《质问希特勒——把纳粹逼上法庭的律师》的主角汉斯·利滕,在1931年5月27岁那一年作为埃登舞蹈宫案(纳粹冲锋队伤人案)律师,逼问了作为证人的希特勒三个多小时,令他狼狈不堪的同时,暴露出纳粹党高层对当时德国多起纳粹冲锋队员所涉及的暴力犯罪不仅知情而且还一手指挥的真相。无奈,法官的庇护帮助希特勒的纳粹党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后果这里就不再赘述,而汉斯·利滕,在希特勒执掌政权以后被投送进了集中营,备受党卫军折磨后去世,是年其34岁。
当然,现实中的林森浩不是希特勒,迟子建虚构出来的唐眉,更是与恶贯满盈的纳粹风马牛不相及。但,这依然无法让我释怀:假如林森浩的死刑被改判,假如唐眉此生都能成功地逍遥法外,将来会怎样?没有人能越过法理左右一个人的生与死,《法医秦明》中的林涛说的是常识也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