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作家中,我最爱沈从文。他是一个纯粹的作家,纯粹到心灵可爱如水晶,至情至性,他清秀的影子淡淡地映在书页上,就成了翠翠、三三、成了傩送和那些不知名的做兵的人,走路的人,赶鸭子或者卖豆腐的人。反复读过他的很多书后,终于要去到他的家乡——镇筸。这地方本名镇筸城,后改凤凰厅,入民国后,才升级改名凤凰县。正如他自己说的:“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了数千户人口的。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的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荣枯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这里的另外一种意义,就是兵役和巫蛊,这个当时只有五千人的小镇,却驻扎了七千人的军队。这地方又是巫术和蛊术笼罩的地界,于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这种巫与蛊的迷信巧妙地糅合在军人的果敢和忠诚里,成为湘地边民虔诚与血性、神秘与勇敢的特质。这就是我了解的凤凰,我想去看江上飘来的行船,小水手搬出东西来晒,清晨有穿着藏青色衣服的老婆子在江边捶打着衣服,晚上有船上的水手和河边的妓子吹口哨。。。。
从铜仁出发,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凤凰。早已看见这里房屋交错,商铺林立,街道上车来车往,游人如织。好一片繁华的景象。我很惊讶,我心里的那个凤凰城,逐渐模糊了。
下车后,我们像一群鸭子,一串串跟着导游穿过小巷,到达我们住的沙湾客栈,后来才发现,这里的客栈之多,超乎想象。安顿好了以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往江边,印象中,沈老说过,此刻的江边是最美的,美得有些愁人。赶往江边一看,灯火通明,沿江的酒吧传来各种歌声,这歌声夹杂着浓烈低俗的伴奏,是任何一个中国小镇的夜晚都有的那种世俗。天南海北的游客,花了票子,扯开自己的嗓子就可以随意吼叫。江边到处是询问你要不要拍快照的人,也有几个老年妇女端着簸箕卖着各种廉价劣质的珠串和首饰,不是手工的,是批发来的地摊货。摇摇头,沿江行走,到处是“土特产专卖店”,凤凰张氏王氏李氏各种氏,眼花缭乱。我彻底地失落了,我心中的凤凰城,消失不见了。
我想,你随便去问这街上的游客,谁又会读过沈从文的《长河》《边城》《湘行散记》《龙珠》《三三》。。。。。。这个小镇是沈从文的小镇,凤凰是沈从文的凤凰,如今全被这些人玷污剽窃了。早年开发凤凰,就因为了那一段优美的文字:“由四川过湖南去, 靠东有一条官路。 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种景象刺激中很多都市里的满脑肥油的人,于是他们蜂拥而至。其实茶峒距离凤凰还有几十里,只因为那个地方太小,即使1998年当地政府改“茶峒”名为“边城镇”依然吸引不了多少人,因为那里不方便开酒吧。于是凤凰被当做这段文字的描写地,火了!中国人很奇怪,天天提倡原生态,像一群疯狂的僵尸一样四处寻找原生态,然后集体啃噬掉它。于是,凤凰才成了今天的凤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挤到了虹桥,我突然想起了贵阳的市西路,太像了!周围全是茫然而又新奇的面孔,在凤凰湿热的空气中闪着油光,熙熙攘攘,嘲杂一片。我想他们一定在心里喊或者改着QQ签名微信签名各种现在交流工具表现工具的签名,说一句:“凤凰,我来了——”,然后,会不会觉得自己很空?很多人旅行其实就是四个阶段:“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区拍照--回家忘记掉”,他们会对你说那里那里我去过哦,就会拿出一个摆着剪刀手造型的照片给你看。
走过虹桥,也许是看出我有些失落吧,同行的老哥哥说,沈从文故居去看看,不看你不了心愿。呵呵,到这里,怎么能不去拜见沈老呢。我们走了很久,在一个幽深昏暗的巷子里,找到一户有“沈从文故居”牌子的人家。没有路灯,也没有哪怕是一个凤凰到处都有的街边吊灯。昏暗得我的数码相机都拍不清楚大门的全貌,我的傻瓜机子闪光灯并不强大。我们在门口失落了,感叹了,这个小巷子,出奇的冷清,旁边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光,走过去一看,卖的是沈老的著作,随便拿起一本,发现时盗版的,仔细一看都是。卖书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精明的她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失时机地说,可以盖沈从文的图章。我听到这句话,突然悲伤起来。走出小巷,灯火辉煌中又到处是卖土特产的,各种假古董的,伪劣玩具的,又开始被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挤来挤去,推来推去,身边时不时走过泛着酒气的人,哼着小曲的人,拉着女朋友亲嘴的人。。。。于是,和老哥哥商量说,找个地方喝酒去。沿江一走,全是酒吧,浓妆艳抹的女子在门口招揽着生意,酒吧里有演艺表演,门口的广告牌都很诱人,成人风情钢管舞不知何物。最后,我们也没有喝成酒,倒是迷路了。当年那江边阁楼上唱着小曲,和江中间某一个啸声呼应的人,为了一个飘落水手的承诺,等白了头发的妓子,她们的亡灵在哪里?
在回来的车上,我读着沈先生《长河·题记》里的一段话——
“一九三四年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富力强,单纯头脑中还可培养点高尚理想的年青军官。然而在他们那个环境中,竟象是什么事都无从作。地方明日的困难,必须应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无方法预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因此我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
这时,旅伴们谈起了在凤凰买四斤李子只有两斤半的遭遇。车轮滚滚,伴随着一片带着自嘲和讽刺的哄笑声中,凤凰,就这样离我们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