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狼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所有人都在对他说的,在他人生的每个阶段,在他所处的每时每刻里对他所说的:要像一只狼一样,向着猎物脚印指引的地方用尽全力地奔跑。要手足并用,要在有月光的日子里对着天空咆哮,要在猎物的血流尽之前都不能松懈。所有人都告诉他,人就是这么生活的,像狼一样活下去的。所以他总是呲着牙,喉咙里发着摩托车引擎启动的声音,用他自认为残暴却不发绿光的眼睛看着所有人,看着所有血还没有流尽的猎物。

他的父母也给他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在他寄住在叔父家之前,在他还没有变成一只狼一样的动物之前。他不记得父母之间的争吵了,不记得那些关于安慰与谎言的话,他只记得“想我们的时候就走到枫树的尽头”这样短短的一句叮嘱。父母和枫树能有什么关系?他总是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神奇的玄妙。唯一可以和枫树挂上联系的只有这个名为枫树岛的地方,这个他所出生与成长的地方。但这个世界总是充满欺骗与谎言的,就比如火焰山上没有火焰,姑娘山上没有姑娘一样。可惜的是,枫树岛上是有枫树的,所以枫树的尽头应该是有父母的,他是这么想的。

  倘若其他小朋友没有父母的话他也不会感到没有父母会是一件多么不对劲的事,所以他偶然想起了母亲的拥抱,父亲的苛责只是为了适应这个求同不存异的世界,只是为了紧紧跟随人民群众所认可的潮流。所有人都有父母,所以他应该也有,所有人都因为缺失父母的陪伴而号啕大哭,所以他也应该号啕大哭。但是他不喜欢号啕大哭,他不愿意为了欺骗世人而违背感情的原则,所以他踏上了这条路,这条栽满了枫树的路,去看看这条路的尽头会不会可以让他不用号啕大哭。

  他讨厌违背本心的东西,不然他怎么会流泪呢,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干涸的泪痕呢?

  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出门了,背着一个小小的肩包,里面塞满了零食。他对他的叔父说他要去看看枫叶,看看那些被血染红的东西。所有人都对他说猎物的血流地越多,枫树岛上的枫叶就越红,他是不相信这句话的,就算枪毙了他也是万万做不到的。因为他知道,枫叶变红是因为叶子里面的叶绿素减少导致红色的胡萝卜素得以凸显。仰仗于这一点点的科学知识,他得以能和千万人做抗衡,仰仗于这一点点的科学知识,他总是认为枫叶是胡萝卜味的。认为枫叶是血染红的和认为枫叶是胡萝卜味的是一个性质的东西,所以他才得以放心,主流还没有彻底地抛弃他。

  出门右拐他就看见了那根杵在街道中间的电线杆,过往的车辆借它来确定车道的中线。每辆车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越中线半胎。据他所知,岛上的其他地方是没有杵在中间的电线杆的,同样的,其他地方也是没有电线杆上的摄像头的。

  大清早的,他看见一个中年老大叔斜挎着一个帆布包,把一张张小广告从里面拿出来,再贴在电线杆上。马路中间的电线杆是不会有人去看的,所以中年老大叔经常在电线杆前碰瓷,但是他从不讹钱,也不理会车主与赶来的救护车或是警察,他只等众人实在是太无聊了看看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市场是自己打拼出来的,这是老大叔信奉的原则。

  走在逆向车流的人行道上,向上稍稍抬头就能看见如同胡萝卜一样美味的枫叶。被血染红的枫叶一定不好吃,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踩着厚厚的枫叶沿着海岸线前进着。对于枫林岛来说,海风是永不停歇的,在气温不低的日子里,咸湿的海风如同蚊子一样惹人心烦。但沿着海岸线慢跑健身的大叔从不这么想,海风里粗糙的盐粒拍打在他的身上,像凛冬里的雪花飘洒进滚烫的热水里,像黑暗被光明驱散,像热可可中消融的巧克力。

  大叔在他的身旁停了下来,或许因为累了需要休息,或许这段路上的枫叶过于迷人需要仔细欣赏,或许东南海域吹来的季风使人举步维艰。大叔和他并排走着,健硕身躯里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像摇滚乐团里永不停歇的架子鼓。枫树岛上是没有摇滚乐团的,也是没有架子鼓的,所以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们身边,有的是为了听架子鼓的节奏,有的却只是随波逐流,只是跟随着人群而前进罢了。

  太阳像圆规一样在天空划出一个半圆,零食被一点点地拿出来然后被一点点的吃掉。但他身后的人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们不在意眼前是光明亦或黑暗,他们只是看着前人的肩膀而不愿去看看肩膀后的远方。走着走着,走到路灯被打开,走到所有人都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停下来了,他看见了熟悉的街道中间那根熟悉的电线杆,还有海岸边连绵不绝,无穷无尽的枫树。如同枫树岛上有枫树一样,枫树岛是个岛,被枫树围绕了一圈的小岛。所以它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有的只是一圈又一圈的枫叶,一圈又一圈的胡萝卜素。

 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把灵魂扯开发泄着自己不曾体会的难过和委屈。肌肉不受控制地向深渊坠落,拉扯着他的筋骨,他的理智。他不去想什么潮流,什么大众,他只是一只遵循着本能而哭泣的猎物。

  跟在他身后的人群迷茫了,他们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只得看看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打发打发时间。连贴广告的老大叔也不例外。

  不知道过了好久好久,叔父把他搀扶起来问了他一句话,枫叶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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