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下午给李佳宁发了个短信。

“公司聚餐，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李佳宁一直没回。

陈扬想，可能还在生气吧。

1

这一年多来，陈扬曾想象过很多次李佳宁知道后的反应。

应该会，暴怒。

她会像一头被羞辱了的狮子，冲上来疯狂地要撕碎他。

陈扬随便一想都能想象到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曾经他特别怕她那样不要命地哭，她哭得喘不上气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揪起来，生疼。他以前会赶忙紧紧抱住她，让她使劲打他，痛恨自己惹得她这么难过，赌咒起誓再也不会伤她的心。

又或者是，悲痛。

她会被巨大的悲伤淹没，沉重得像一头沉入海底的鲸。

她会不出声地掉眼泪，一串又一串，就好像眼睛里养了一湾不会干涸的泉。曾经陈扬只要看到她脸上那绝望的表情，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他会抱着她，跟她求饶，不停地给她擦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哄不好的时候，他急得也跟着掉泪，生怕她下决心要离开他。

陈扬不知道她会是哪种反应，但无非是这两者中的一种。

这些年，他们吵过很多架。有时候她撕心裂肺地哭，有时候她整夜整夜默默地流泪。陈扬从觉得心疼慢慢变成感到厌倦，看见她的眼泪就打心底地烦。有时陈扬都忍不住想把她从地上揪起来，让她好好照照镜子。年轻姑娘哭起来让人想怜香惜玉，不再年轻了的女人哭起来，眼皮肿着，眼袋吊着，整个脸都灰得丧气，让人只想摔门出去喝两杯。

他们在一起十多年了，对彼此的套路了如指掌。

陈扬唯一没想到的是，那天他告诉李佳宁这件事的时候，她闭着眼睛继续睡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2

一直到下班，李佳宁也没回短信。

陈扬在办公室发了一会呆，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下楼去停车场取车。

筱筱等在车前。

她穿了一身干练的黑白套装，抱着肩膀在车前走来走去。看见陈扬，她快走了两步上前。

“陈，陈扬。”

陈扬一直沉浸在李佳宁不回短信的思绪里，走到车前了都没发现，直到筱筱出声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他抬头随口应了一声，等上了车准备开走了，才发现筱筱已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陈扬面无表情地说：“下车。”

筱筱小心翼翼地说：“陈扬你别这样，我们谈谈，好不好？”

陈扬说：“下车。”

筱筱说：“我知道你心里不……”

筱筱话没说完，陈扬厉声打断说：“下车！”

筱筱眼里含了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下车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陈扬在车上呆了一会，平复了一下情绪，觉得自己挺混蛋的。

但又一想，他混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就无所谓了。

3

李佳宁高陈扬一届，曾经是他们学校的校花。

陈扬经常说，他看到李佳宁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他梦想中老婆的样子。

在当年的一众追求者中，陈扬以“走心”胜出。

李佳宁爱吃老北京酥糖，他穿越大半个京城去找正宗的老店买。

李佳宁喜欢看书，陈扬每天跟着泡图书馆，李佳宁看书，他看李佳宁。

北京的冬天冷得呵气成冰，李佳宁非要去后海滑冰，陈扬把她裹成粽子，随身带着保温壶，恨不能每两分钟就喂她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后来李佳宁先毕业了，陈扬跑跑颠颠地帮她投简历，租房子，生怕累着她。

陈扬刚毕业一个月挣3000块钱的时候，就舍得给李佳宁买Gucci的钱包。

李佳宁工作辛苦，陈扬不忍心，说佳宁你别太拼，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有钱就花。

当年李佳宁骄傲又肯定地跟因为陈扬家境不好而不同意他们婚事的妈妈说：“妈，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陈扬对我更好的人了。”

这些年过去，李佳宁性子一点没变。

不管在外面她是如何大方得体，在陈扬这里，她一直是那个骄纵任性的李佳宁。

可是，总会有人挨不过时间。

在一起的这些年，李佳宁透支了陈扬太多的耐性。

随着时间的过去，男人的实力在不断累积，女人的容颜在不断消逝，他们之间的形势慢慢发生了逆转。陈扬从那个“追到校花的lucky dog”成为了“精明能干的成功人士”，李佳宁则从“才貌双全的女神”变成了“先生有本事的lucky woman”。

这些变化都是很微妙的。

它存在于同事、邻居甚至路人的眼神里，存在于朋友的闲言碎语和亲戚的家长里短里。

粗心的李佳宁没有意识到，但陈扬感觉到了。

他曾经无限的耐心、包容和爱，都随着日益逆转的形势消失不见了。

4

筱筱是催陈扬离婚来着。

怎么开始的呢？

那天陈扬签了笔大单，请组里人吃饭，大家都喝高了。筱筱算是清醒的，于是被委派送陈扬回家。然后陈扬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莜莜家里，身边睡着光溜溜的莜莜，手机上有20多个李佳宁的未接来电。陈扬恍惚之间，突然觉得睡相香甜可人的筱筱，看起来有点像大学时期的李佳宁。

后来陈扬跟李佳宁撒过无数个谎，所以都有点记不清这第一个谎言是怎么编的了。

好像是说喝高了睡在哥们儿大李那了。

怕李佳宁追问，陈扬好像还特地跟大李打了个招呼。大李愣了下，说你不会干什么对不起佳宁的事了吧。陈扬随便敷衍了几句。

唯一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大李说：“陈扬，哥们知道你这几年混得不错，但混得好的时候也别忘了落魄时不离不弃的身边人。”

陈扬听不了这种说教，觉得真TM扫兴，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找大李。

陈扬不知道李佳宁有没有找过大李求证。

也不知道那个烂理由，那时候的李佳宁，信了没有。

后来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呢？

后来，莜莜说暗恋他很久了，说很爱他，她什么都不要，只想陪在他身边。

后来，莜莜说她可以等他，她愿意等。

再后来，莜莜说真的爱我你就娶我吧。

说不要名分都是假的，谁不想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男人？何况筱筱那么年轻，未来的岁月还那么长。

其实，就算和小了10岁的筱筱比，李佳宁也还是美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和无谓的琐碎争吵中，她在陈扬心里才渐渐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筱筱不一样。

她还没经历琐碎的生活，还不知道婚姻里那些细碎到难以启齿的肮脏的小心思。她热气腾腾，野心勃勃，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给真爱让步。她不顾一切横刀夺爱的样子，勇敢到能感动全世界。

后来，陈扬加班、出差、开会、应酬就越来越频繁了。

一开始陈扬对李佳宁还是有内疚的。

可内疚这种东西，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爱做，始终力量有限。

从莜莜雪白的裹着真丝内衣散着香气的怀抱里回家，再看到穿着邋遢睡衣的李佳宁，陈扬内心残存的一点愧疚都烟消云散，简直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5

陈扬开着车在外面兜圈。夜幕中的北京像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

李佳宁没有像平常一样追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也没有叮嘱他聚餐别喝太多酒。

他们没有孩子。

开始是因为各自忙事业，想迟一些再要。后来那个被推迟的孩子，就好像他们被大雨浇过的苟延残喘的爱情一样，再也没人提起过了。

所以当那天医生告诉他，李佳宁肚子里的小孩有1个多月了的时候，他忍不住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陈扬跪在面无表情的李佳宁面前，哭得像条狗一样，说着对不起，哀求她原谅他。

陈扬觉得自己要失去她了，还有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小孩。

他想象不出自己的生命里没有李佳宁的样子。他曾经以为他厌恶这个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女人，他曾经以为自己渴望新鲜和热血的爱情，他曾经以为那些他们曾携手度过的艰难岁月一文不值。

可当他真的要失去她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愿意用自己的全世界，去换李佳宁的原谅。

可李佳宁一直板着面孔，不肯和他说话。

6

陈扬一直在外面兜到如果有聚餐那差不多该结束了的时候，才往家里的方向开。

他有点想逃避那尴尬冰冷的气氛，可始终都要回去面对。他不知道要怎么李张佳宁才能原谅他，冷冰冰的她让他手足无措。

回到家，敲门没有人应。

陈扬自己开了门，打开灯，问她：“怎么连灯都不开？”

李佳宁不出声。

陈扬站在门口，问：“你还生气啊。”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不是说不能生隔夜气的吗？你都气了好多天了。”

陈扬走过去抱她，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陈扬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了。

“佳宁，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李佳宁不说原谅，她一个字也不说。

她在相框里微笑地看着他。

7

一个月以前，李佳宁突然收到一个女孩语焉不详的约喝茶的短信。

她把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努力拼凑起来，强打精神画了个漂亮的妆，穿了好看的裙子，还配了一只最贵的手袋，抱着“输人不输阵”的心情去赴约。

她遇到了酒驾的士司机。

他们一起冲过了绿化带，冲过了人行道，冲过了河边的护栏。

李佳宁从小就喜欢水，后来她就在水里永远的睡着了。

她再也不用原谅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