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 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 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 ,《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译文:
先生说:“说得好。身的主宰就是心,心之触发就是意,意的本源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事亲上,那么事亲就是一物;意在事君上,那么事君就是一物;意在仁民、爱物上,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视、听、言、行上,那么视、听、言、行便是一物。所以我说没有心外之理,没有心外之物。《中庸》上说‘不诚无物’,《大学》中的‘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一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一个格物。”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 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先生说:“从记事方面讲叫‘史’,从论道方面讲叫‘经’。事实是天理的表现,天理表现为事实。所以《春秋》也是经,《五经》也是史。《易》是伏羲氏时的史,《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礼》《乐》是夏、商、周三代时的史。他们记述的事相同,弘扬的道相同,哪里有所谓的不同呢?”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唯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 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译文
徐爱说:“人心犹如镜子,圣人的心似明亮的镜子,普通人的心似锈蚀的昏镜。朱熹的‘格物’学说,如同用镜子照物体,只在照上下工夫,而不明白镜子还是昏暗的,怎么能照清楚呢?先生的‘格物’学说,好比是打磨镜子使之变得明亮,在打磨镜子上下功夫,镜子光亮之后,是不会耽误照的。”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善念萌生,要知道并加以扩充;恶念萌生,要知道并加以扼制。知道、扩充、扼制,是志,是天赋予人的智慧。圣人唯有这个,学者应当存养它。”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译文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心的灵明是知,知发动为意,意所看到的是物,是这样吗?”
先生答:“这样说也对。”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向先生请教格物的含义。 先生说:“格是纠正的意思。纠正不正确的使它归于正统。”
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译文
万事万物的道理不存在于我的心外;那种说要穷尽天下万物之理的说法,恰好是说明了心中还没有足够的良知,而必须从外面的包罗万象之中来求取,以补自己良知,这仍是把心与理一分为二了。学、问、思、辨、笃行的功夫,虽然天资比较困顿的人得比别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充分发挥天性而知道天命,但说穿了终归不过是寻求本心的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还有一丝其他东西吗?今日之学者动辄说要穷尽天下的事理,而不知道反过来向我们的本心寻求,那么凡是善恶的原因、真假的异同,舍弃我们心中的良知,又从哪儿能体察出来呢?你所说的“气拘物蔽”,正是受以上观点的拘束和蒙蔽。现在想要清除这一弊端,不明白致力于致知,却想从外在的格物去求取,如同眼睛看不清,不去服药调理来治疗眼疾,而只是徒劳地去眼睛外面探寻光明;光明怎么能从眼睛之外求得呢?至于不能自觉约束自己、任情恣意的害处,也是因为不能从我们内心的良知上精细洞察天理的原因。这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呀,不能不详细分辨。你不要怪我的论断太尖刻了。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译文
一般说来,儿童的情趣是喜爱玩耍而害怕拘束,就像草木刚开始发芽,让它舒畅地生长,就能迅速发育,以致枝繁叶茂,如果摧残压抑它,就会很快枯萎。现在教育孩子,一定要使他们欢欣鼓舞,内心愉悦,那么他们的进步就变成了不由自主、自然而然的了。就好比春风化雨,滋养花木,花木没有不萌芽发育的,它们自然能日新月异;而如果是冰盖雪披,花叶零落,自然生机不再,日渐枯萎了。
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泳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译文
所以,凡是通过适宜的诗歌形式来引导孩子们的,不仅能诱发他们的志向和兴趣,而且也能把他们蹦跳、吵闹的倾向宣泄在唱歌、吟诗上,同时在音律中抒发他们心中的郁结和不快;引导他们学习礼仪,不仅能使他们的仪表威严,而且还可以使他们在揖让叩拜中活动血脉,强筋健骨;教导他们读书,不仅能开发他们的智力,而且也使他们在反复思索中存养他们的本心,在抑扬顿挫的朗诵中弘扬他们的志向。所有这些都是顺应他们的天性,引导他们的志向,调理他们的性情,通过潜移默化,消除他们的鄙吝和愚顽,这样使他们逐渐符合礼仪但不感到难受,性情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中正平和,这才是先人设立教育的本意所在。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暇及于邪僻。教者知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 。”
译文
每天的功课,先要考查德行,而后是背书、朗诵,再次是练习礼仪或功课,再读书、讲课,最后吟诵诗歌。大凡练习礼仪、吟诵诗歌,均是为了存养儿童的本性,使他们喜欢学习而不会感到厌倦,从而没有闲暇时间去干歪门邪道的事情。老师们知道了这些,就知道如何实施教学活动了。即便如此,显然这里只说了个大概,毕竟“要真正弄明白某一事物的奥妙,就在于各人的领会了”。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 。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其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译文
九川仍疑惑地问:“物在心外,怎么能说与身、心、意、知是一件事?”
先生说:“耳、目、口、鼻及四肢,都是人体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心,它们怎么能视、听、言、动呢?心想要视、听、言、动,没有耳、目、口、鼻、四肢,那也是不行的。因此讲,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也就没有心。只不过从它充塞空间上来说称为身;从它的主宰作用上来说称为心;从心的发动上来说称为意;从意的灵明上来说称为知;从意的涉外来说称为物,都是一回事。意是不能悬空的,必然要指向具体事物,所以,想要做到诚意,就可以随着意在某一件事上去‘格’,去除掉私欲归于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而能够‘致知’了。‘诚意’的功夫正在这里。”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廖,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译文
“人在一天的时间里,把古今世界全部经历一遍,只是人不自知罢了。当夜气清明时,人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泊恬静,此时就相当于羲皇的时代。早晨时节,人的神清气爽,庄严肃穆,这就相当于尧舜的时代。上午时分,人们礼仪交往,气象井然,此时就相当于夏商周的时代。中午之后,人的神气渐昏,往来杂扰,这就相当于春秋战国的时代。黄昏来临,万物寝息,景象寂寥,这就是人消物灭的世界。学者如果能充分相信良知,不被气所扰乱,就能常常做个羲皇时代的人。”
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