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河边织女,机杼声声,清浅一水隔相思。未得渡河相对望,遥念牵牛心不移。”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
我从小便听过很多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无一不都是咏叹着仙凡之间不被允许的爱情,清一色凄美且动人的版本。
对于文科并不感冒的我,从来没有深究过牛郎织女这个千疮百孔的故事背后的真相……直到——有一天,我成为了故事里的“织女”。
01
我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从小对数理化便表现出极高的兴趣与天赋,各种大小赛事的接连斩获也让我更加坚信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一路求学,我的人生似乎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坎坷。
2002年的时候我便考上了北京大学,本硕连读,我是我们专业那一届唯一的女生。
我那时候的偶像是中国第一位理工科女博士——李敏华。
变故发生在我考博士的那一年。
宇宙的浩瀚、量子力学的纠缠、精密的工科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一台不能出错的仪器,繁重的学业压力让我开始疯狂地掉头发。
认识我的好多人都说我聪明过人,是天之骄女,考试什么的根本就不在话下。这么多年,他们都已经习惯看到我“轻轻松松的拿捏”各种考试和竞赛了。
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很害怕考试。每次上场,我都要给自己做好久的心理建设。
我试图去追溯这种莫名的紧张与不安的来源。只想到了初中时期,我有一次考试迟到,导致试卷没能及时完成,最终成绩与免费一中的录取分数线相差了两分。父亲对这件事大发雷霆,严厉批评了我。
这原是在许多家庭都很常见的事,可就是那一次,让我看到了一直以我为傲的父亲眼中浓浓的失望。比起他当时说出来的话语,那种眼神带给我的心理压力就像原本以为能遨游天际的孙悟空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背着一座五指山。
我害怕让别人失望。
我害怕达不到别人的预期。
我害怕自己不够优秀。
……
恰好,那个时候,一直还算小康的家里经济发生了周转困难。心理咨询一小时的费用便能管我一星期的伙食费。不用父母多说,我很懂事地断了心理干预的治疗。
我安慰母亲,就是备考压力有点大而已,我可以自己调节的。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的身份证在博士考试的那一天过期。
无论我怎么解释和请求,那一天下午的考试,我终归是没有参加。
我的思绪断在了2008年博士考试的那一天。
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瓦解……
02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蹲在门槛上抽着水烟的男人,他转过头,一脸的褶子,额头上布满了愁苦的痕迹。
“我看你也是个可怜人,我这个人好心,你以后就留在我这里吧!饿不死你的!”从那个男子的语气里,我好像听出了恩赐的意味。
矮小的屋檐里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唯一的光源被那个干瘦的庄稼汉挡在了门外。
我问:“你是谁?”
他敲了敲自己的烟管,咳了一口浓痰,一口啐在了门前。“你留下来,以后我就是你的丈夫。”
“我是谁?”我望向好不容易从那个男人身后漏出来的一点点光亮,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儿。
“果然是个傻子!”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我,随意踢踏趿拉着打着补丁的布鞋,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我的视线。他的离开终于让屋外的光线全部洒进那个逼仄的小房间,灰尘仿佛有了生命,肆意地在空中飞舞。
我跟随着自己的本能,想要走进那一片温暖的阳光。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婆婆走进来拦住了我。
“你生了病,不能见光!快回去躺好!”她这样跟我说,一双枯瘦得好像冬日里的柳枝的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是将我推回了方才躺着的那方土炕上。
我挣扎着不肯躺下。“我没病!”
我想去晒晒太阳,这个小房间里太冷了。
“你病了!是我们救了你!”老婆婆笃定地将我按了下去。
“我真的没病!你让我出去好不好?我好冷!”我有些恳求着看着那个老婆婆,企图得到她的怜悯。
“冷就更应该窝在炕上!你这憨货,还有点子力气,要不是我们一家收留你,这个天你都能在外面冻死!快躺好!莫瞎跑!”
尖锐的指甲掐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大声呼痛,却换来了更加变本加厉的撕扯掐挠。我拼命挣扎,单薄的衣物却被老婆婆撕扯成一片一片,她好像觉得隔着衣物并不能让我感受到切肤的疼痛,那双枯瘦的黑手就像地狱里的伥鬼一样,触碰到我的肌肤时让我忍不住地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寒冷。只是在那一刻想到了曾经读到过的织女——能够重返九天之上的羽衣在织女落入凡尘的第一晚就被销毁得一干二净……
03
那一夜,我在惊惶与恐惧中仿佛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任由我怎么喊、怎么反抗、怎么求他们放过我,都无法逃离那个逼仄的小黑屋。我的身体好痛,好像有人用刀斧切割着我,想要把我剁成一瓣一瓣。
我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有人出出进进,明明暗暗,虚虚实实,零零碎碎的片段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翻涌,我恍惚间记起了我的父母,我的恩师……
醒来的第一时间,我便拖着异常沉重的身体翻下了炕,还没走到门口,那个老婆婆又眼疾手快地堵在了我的面前,一个劲地把我往里面推。
我试图解释,好让她不要再拦着我。“我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我家在山西晋城!我要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声音发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粗粝得好像是被钢丝球刮过的。
老婆婆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手里的动作并不曾停过半分。我急切地又重复了一遍,想要让自己的意思能够更清晰地传递出去。
“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少说些胡话,还北京大学?!你咋不照照镜子咧!做啥美梦呢!”她不信,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我真的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我的导师叫做白象,我叫冯鸢,你可以在学校官网查到的!”我准确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学校等信息,力图证明自己没有胡说八道。
“什么白象、黑象的!我懒得跟你扯!你叫桂花,是我的儿媳妇,我已经摆席请村里的人吃过酒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家的人!哪里也不要想,赶紧回去!”老婆婆推搡着我,不容抗拒地把我推回了那一方土炕上。从她的嘴里,强行安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好好吃饭,我有些发慌,却还是尽量打起精神,试图沟通。“我叫冯鸢!不是你说的什么桂花,更加不是你的儿媳妇!我现在就要回家!你不要拦我!”
“你这憨货!怎么好话还说不听呢!说什么疯话!”老婆婆细长的眉毛凝成一团,两只手抓着我的肩膀就要把我往回推。
我转了个身,用了个巧劲将她甩到了一边,铆着劲朝门口冲了过去。那道并不高的门槛,我是一定要跨过去的,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我!
我成功了!望着那久违的太阳,我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我要回去,我要重新准备我的博士考试,我要成为我们专业里第一个女博士!
只要跑到公路上,我就可以让人捎我一程,等到了人流量多一点的地方,我再去找公安帮忙借点钱,等我回到家了我就还给别人。
我计划着后续的行程,丝毫没有留意身后的阴影正在向我逼近……
04
脑后的疼痛让我在黑夜中猛然惊醒,比后脑勺的大包更令我觉得惊悚的是躺在我旁边的男人——一个赤条条的流着涎水发出像拖拉机一样鼾声的老男人!
从脚底板一路往上,一股战栗直达我的天灵盖。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引来旁边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老男人不耐烦的一记踢腿,将我踢下了那方土炕。
冬日的夜寒凉彻骨,我才发现自己竟也是一丝不挂。
这一脚,反而让我开始安静了下来,一瞬间,我在脑海里还原了整个事件。我一边快速的穿好了自己的衣物,一边计划着如何自救。
月上中天,后半夜的人都睡得死。从小黑屋里逃出去,我没有惊动一个人。
我没有来过这个村子,但村道分布总有规律。顺着电线杆,我超乎自己想象顺利地逃到了与公路相连的村口,正好遇到了一辆车牌显示的是晋E的面包车——那是晋城的车!
我有些激动地摇着自己的手,想要那位老乡能够好心载我一程。
车速很快,我一急,喊出了声。
那一声惊醒了村口的大黄狗,大黄狗冲着那辆外地的车狂吠不止,引来了附近的人。
面包车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抱怨着这个点天都没亮,幸亏他没有疲劳驾驶,不然都得被突然冒出来的我给吓死。
我十分诚恳地向他道歉,并请求他能捎我一程,因为看到是自己晋城的老乡,所以刚才的确有些欠考虑。
他看我态度很好,又说是老乡,便点了点头,允许我上了副驾。
我以为,我可以马上回到自己的家。
可惜,副驾门还没得及关,村里的人便找了上来……
“她不能跟你走!”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很稳重的中年人,他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冲着那个晋城的老乡说道。
“你是哪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坐在主驾上的晋城老乡对这个横插一脚的人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没来由地又开始心慌,潜意识里觉得不能被这个人缠上。忙关上了副驾的门,冲那位晋城的老乡低声催促道:“我们快走!不要理他!”
晋城老乡一听,脚下的油门就开始发动,他的确不需要理那个人。
如果我的反应能再迅速一点,如果我没有惊醒那条大黄狗,如果晋城老乡的车没有在那个当口突然熄火,我可能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
“来人啊!有人要抢人呐!快来人呐!牛郎家的媳妇跟人跑了!”那个中年人趴在车窗上,一手从窗户里伸了进来,抢夺着方向盘。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那个恶心的老男人叫做“牛郎”。牛郎?真的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吗?我又不是织女!
出于本能的,我想要甩掉那只伸进车窗把着方向盘不放的手。
05
“牛老大,嚷什么呢?人呢?还有人敢来我们牛家村抢人,不要命了!”另一个中年人抡着一把锄头披了件单薄的短袄就跑了出来。
“人在车里,你快来!再不来人就跑了!”被叫做牛老大的中年人扯着嗓子喊道。
我急得恨不得亲自去踩油门。“我们快走!等他们人都来了就走不掉了!”
“我也想走啊!他不肯放手啊!车子都搞熄火了!真是见了鬼了!”晋城老乡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大冬天急得一脑门汗。
“你不许走!她是我们村里牛郎家的媳妇,你不能把她带走!”眼看村子里走过来的人多了起来,牛老大底气更足,直接站到了面包车的车头。
晋城老乡从车窗探出头,“别人家的媳妇闹别扭要回娘家,关你这个外人么事呀!真的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快让开,我不想跟你耗,车上还有货咧!”
“我不是那个叫牛郎的媳妇!”我小声地抗辩了一句。
“她是个憨货!脑壳不清白!你赶紧把她放下来!”牛老大指着我发号施令道。
晋城老乡有些疑惑地侧过头来打量着我,好像是在验证对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我不是神经病!是那个叫牛郎的人软禁了我!我家住在山西晋城,我爸爸是晋城中学的老师,我妈妈是财税局的会计,我老师是北京大学的教授!你看我像有病的吗?”我急着自证,不愿意被人从这辆车扯下去。我紧张地观察着那个晋城的老乡看我的眼神,幸好,他并没有质疑我说的话。
“那你怎么不找警察报警?却要找我?”晋城老乡这么问。
“我这不是请你来载我一程,先离开这里!要窝在这个地方,我找谁报警呢?”我几乎眼含泪花的望着那位老乡,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镇静一些,不要让外面围过来的人影响到了我的情绪。我很清楚,一个人开始歇斯底里,哪怕她说得是真话,也会被人指控是精神不正常。
或许是被我说动了,晋城老乡又开始踩下油门,他按着喇叭,催促着挡在车头的人赶紧识相一点放他离开。
只是牛家村的人越聚越多,丝毫不肯相让。
最后,那个噩梦一般的老男人也从人群当中挤了出来,他粗暴地趴着副驾的窗户,要我出去。看着那个丑陋的样子,我没来由地泛起一股恶心,差点就要吐在老乡的车里。
面对那么多人的指控,老乡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爱莫能助的意思。我不愿意下车,还是恳求着他载我一程,我不想留在这个村里,这里的人都好可怕!
“大妹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么多人围着我的车子,我也走不动道呀!要不……你先跟他们说清楚?等他们同意了我再带你一程?”晋城老乡干脆熄了油门,俨然是放弃了当着这么多人带走我的想法。
“他们怎么可能同意让我走?你也看到了!他们村里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我求求你好不好?你带我走!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了!再待下去我会疯掉的!我求你!!!”我拉着晋城老乡的手臂,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06
还没等晋城老乡回心转意,一块砖头便砸在了面包车的车窗上,原本完好的玻璃眼见着裂成冰花状。吓得晋城老乡条件反射般用手护住了头。
“你们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你们这样砸我的车可是犯法的!”晋城老乡冲外面的人吼道。
“犯法?你拐带别人家的媳妇就不犯法啦?警察来了指不定要抓谁呢!”有人这样嚷道。
“别人夫妻之间的家事,犯得着让你们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围过来吗?狗拿耗子多操心!”好像也被激起了一点血性,晋城老乡再次踩下了油门,狂按喇叭。“再不让开,受伤了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我这个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就是你们告到警察那里,也是你们先挑事在前!”
又一砖头砸到了挡风玻璃上,冰花状的裂纹迅速扩大。
更多的石头仿佛枪林弹雨一般,劈里啪啦不由分说地砸到了面包车上,好几个壮汉趴在了车头上,摆出一副想要离开就从他们身上轧过去的姿态。
晋城老乡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熄了火。这一次,他,没有看向我。“大妹子,你们村里的人实在是太难缠!真心不是我不肯帮你!哎!也是我倒霉,起个大早摊上了这么个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还是莫要难为我了!我这车上拖的货可不等人,我也只是一个打工的,这个车还有车上的货都是别人老板的……你,下去吧!”
我摇了摇头,直觉告诉我,一旦我下车,那必是万劫不复!我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肚子里的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搅得一张口便吐在了老乡的车里。
我听见了老乡有些嫌弃的一声:“唉哟~我的老天爷耶!”
车厢门被打开,从外面传进来一声:“早就跟你说过了,这是个憨货!你还不信!弄脏了你的车我可不负责!哪个叫你多管闲事!”
天旋地转,我的世界又开始陷入到无边的黑暗。
我做了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我是九天上负责掌控天边彩霞的织女,有一日下凡,见一老妪跌倒在了田埂上,好心地跑过去扶起了那位老妪。
老妪见我身上披就的羽衣五彩缤纷,语带艳羡地说道:“你这身衣服可真好看!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这要是能借我穿一回,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她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我的羽衣,好像真的很想穿穿看的样子。
织女的羽衣凡人就算穿上也没有法力,无非是一件华丽一点的衣服罢了。我很大方地将自己的羽衣脱下来披在了那位老妪的身上,答应借给她穿一天。
老妪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给她一个招待仙女的机会。
我想了想,反正也不急,便答应了。
我不知道,善良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珍视与回应。
07
当天夜里,老妪便烧掉了我的羽衣,囚禁了我。
她显出原型,竟是一头修行百年却始终不能得道飞升的老黄牛。
“你是这几百年来不知道第几个织女了……你们织女可真傻!同样的套路居然还总是上当,活该被骗!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上天的心!没用的!能试的方法在你之前的织女都已经试过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一个个乖乖的待在这里给牛郎生孩子!”老黄牛的眼神轻蔑又傲慢,似乎还带着点鄙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她好像看不到套在她脖颈上的铁链,不清楚自己也是被锁着的那个。
“这女人呐,到哪里不是嫁人!左不过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生儿育女,是每个女人都需要经历的,跟谁生不是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听话呢,还能得些自由,这屋里屋外,你大可来去自如。”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威胁地迫近了我。
“可你要是不听话……那可就惨咯!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在你之前,也有织女企图联系天庭。联系到了又能怎样?王母娘娘来了还不是只能默许!金钗一划就能划清关系?真是天真!两个孩子可都是亲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里是说分开就能分开的!实话告诉你吧!那个织女最后还是伺候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一齐归天后才算是功德圆满,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也人老珠黄,没几天日子咯!”讥诮又不屑的语气,混着老黄牛哈出的热气扑到了我的脸上。
我只是觉得可悲。
从前坐在九天之上,我曾经无数次地窥探过凡人的生活,那些扎根于泥土的人类如此脆弱,他们的生命转瞬即逝,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生计而劳苦奔波。我将对世人的悲悯织进绚烂的云霞,想要抚慰那些因为劳碌而几乎麻木的人类。
大部分人从来没有好好的抬头看过天空,他们习惯了低头,看不到美好的事物。
偶尔也会有一些人在不经意间抬头,他们的眼神从混沌到惊艳,仿佛无边的黑暗里亮起了一盏灯,仿佛人偶被注入了一丝活人的生气,仿佛黑白的的人生第一次见到了五彩的颜色……
我那时候想——人,的确是很脆弱,但是生命力却能让他们变得格外顽强。
可是眼前的老黄牛却让我看不到任何的生命力,她就像是一具空壳,被干瘪的牛皮裹着糊成的一个假模假样的死物。
或许是我的态度让老黄牛感到了不适,她趾高气扬地喝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还是九天之上的仙女?趁早死了那条心吧!你连我都不如!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
“你知道你是谁吗?”老黄牛修行了几百年,按理来讲,不该如此。
08
“我?我可是牛郎家世代的保家仙!他们子子孙孙都得供奉着我!”说到这里,老黄牛仿佛还有些自鸣得意。
“是么?你是何时来到牛郎家里的?保家仙?谁告诉你的?他们又是怎么供奉你的?靠这条锁链把你拴起来吗?还是驱使着你没日没夜地去田里犁地?”纵使我失去了法力,可我依旧是有着千年修行的织女。我只是犯了一个错——低估了人性的恶。
可那并不代表我是个傻子。
一连串的问题,像冬夜的风一样,钻进人的皮肤里,让人脊背发凉。我看见,老黄牛打了个冷战。她浑浊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却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麻木。
“你休想挑拨我,我是牛郎家的保家仙,我跟牛郎是缔结过契约的!”老黄牛的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有底气,她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许只是累了。
“我曾经认识一位织女,她美丽聪慧,原本是极有慧根的一个仙子,只要勤加修炼,不日便能飞升上神。王母娘娘见之即喜,打算着重栽培提拔这位织女。却发现有一天,她突然从天界消失,从此销声匿迹。王母下令彻查,原来是织女已在人间与一个牛郎生儿育女,痛心疾首,连夜将备受磋磨的织女接回九天之上。谁曾想牛郎穷追猛打、死缠不放,还拖着两个孩子当作挡箭牌要挟织女。一边是王母苦口婆心,一边是亲子嗷嗷待哺。织女最终还是没能彻底断绝与牛郎的联系,偷跑下界,自此一去不回。”这是一个古老而漫长的故事,而冬日的夜晚却并不缺讲故事的时间。
“我曾问过王母娘娘,那位织女到底怎样了,如何不再将她接回。纵使时过境迁,提及那位织女,王母依旧扼腕叹息。王母说,那位织女的神格已经被人为抹除,茫茫人海,她也无法找到那位已经泯然众人的织女……我也是看到了你,才突然记起了这个故事。”我就那样无悲无喜地看着老黄牛,看着她那浑浊的老眼不自觉地流出了一行清泪,连她自己都很震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
当尘封的记忆试图冲破封印,老黄牛脖颈上的铁锁骤然收紧,冷硬的触感刺激着老黄牛的神经,她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蜷成一团,嶙峋的身躯化成人形,枯瘦的手指抓挠着让自己几乎喘不过气的诅咒。
当天夜里,我看见她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废弃的仓库里,在仓库的角落处有一块立起来的红底黑色牌位,已然落满灰尘。我离得远,只看到她立在牌位前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砸开了那块牌位,从里面蹦出来两道黄符。黄符上一定写着什么,可是我看不清。
那一夜,老黄牛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呼天抢地。折腾了一宿,竟是没有吵醒在屋里打着鼾声的牛郎。
或许,这样的夜晚,牛郎早已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他一定听过许多织女的悔恨与悲伤。只是,他从不在意。
09
“牛郎,我老了,已经犁不了几天田了。你再怎么鞭打我,也没用!”老黄牛躲开了如雨点般挥下来的鞭子,漠然地看着那个欺骗了自己的牛郎。
“你只要还活着一天,就要耗费一口粮食,不犁田,我养你干嘛?!光吃饭不干活,懒货!”牛郎并不为所动,手中的鞭子照样挥了下去,只是这一次,还是被老黄牛给躲开了。“你长本事了?你别忘了,你是我牛郎家的保家仙!生生世世都要给我家当牛做马!”
老黄牛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生生世世?当牛做马?如果诅咒无法破除,那她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供奉了我那么久,我无以为报。你要是现在杀了我,还可以吃掉我的肉,再等等,我的肉可就真的老得难以下咽了!”她看见牛郎似乎有所动容,在心里无声地哂笑。
“我的骨头你可以埋进牛郎家世代的坟场,纵使我死后,也还是会‘保佑’你升官发财!我的这身牛皮没什么要紧,只是若是谁不听话,你便可将这身牛皮披到她的身上,这样,她便如我一般只能永远永远地为你牛郎‘当牛做马’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黄牛有意无意地瞄了我一眼。牛郎也会意,转过头来,盯着我眼里精光一闪。
显然,老黄牛说动了本就贪婪的牛郎。她太懂牛郎家的德行了,根本都不用费力,只要有足够的利益,牛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来吧!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可以得到一顿美餐、无数财宝、还有一头更加年轻的‘老黄牛’!”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像是要赴死,反而像是要迎来新生一般,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牛郎举起屠刀,再也没有犹豫。手起刀落,老黄牛轰然倒地。
我看见零星的荧光从那具躯壳中向空中飞去,星光点点。
老黄牛的肉被牛郎啃食得一干二净,他撑得连爬起来都困难,却还是挣扎着将剔出来的骨头连夜埋进了牛郎家世代的坟场。
我跟过去看到了那坟场上也冒出来的无数荧光,汇聚在一起,竟是一个个披着五彩云霞的织女!她们相拥而泣,纵身飞向了遥远的天际。
是老黄牛!不愧是有望成为上神的织女,这个方法,只有她能想到!
我呼唤着,追逐着,希望她也能够带我走!
正在这时,一张牛皮从头盖住了我……
10
“想跑?门都没有!你以后,就是我牛郎家新的保家仙!”是那个贪婪又丑陋的男人。
我有些绝望,难道我也要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忘却我自己的姓名,成为一个为虎作伥的帮凶吗?我不要!我宁可死,也不要成为那样的行尸走肉!我疯狂地挣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真的逃脱了牛郎的控制。
从牛郎震惊的眼神里,我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牛皮竟是化作了流光溢彩的羽衣——我重新拥有了法力!
“你就不想想两个孩子吗?他们还小,你忍心让他们成为孤儿吗?”我的喜悦还没来得及生出,就被牛郎的话扯回了地面。
是的,我跟牛郎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可爱又聪明,总是用依赖的眼神毫不设防地望着我。那曾经是我无数撑不下去的时刻里唯一能够看得见的光芒。我犹豫了……
“对嘛!一夜夫妻百日恩!孩子是无辜的!大人们的事不该怪到小孩身上嘛!”牛郎的嘴角歪斜,我有些分不清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在莫名亢奋的时候才会这样。
他的话,好像不无道理。
羽衣的光芒逐渐暗淡,我却浑然未觉。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哪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么亲密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隔夜仇!听话哈!把身上那件衣服脱了,跟我回家,娃儿还在屋里等着你呢!”一步步紧逼,牛郎的手悄悄地摸到了我的羽衣。
一点微小的荧光从我身后的坟场里冒了出来,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在我愈加浑浊的思绪中突然注入了一丝清明——那是我下凡的第一晚就被销毁了的羽衣!
“不!我不会跟你回去!我是织女!我是九天之上的仙!”我驱动着身上的羽衣,那原本快要灭掉的流光又像是被镀上了彩霞般重新焕发出了色彩。
脚底生云,我的身体轻盈得仿佛一片羽毛,遥远的天际在一瞬间触手可及。
我望着地上越来越渺小的人类,一甩手,将我的那两个孩子化作天边的云霞——他们原本就是织女的精血——灿烂的朝霞。
梦醒了。
我回到了山西晋城的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