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一直在奔跑。
汹涌的日光伴着燥热的风,一层一层地把他裹住,他烦躁地抖着自己的汗衫。其实他并不热,只是那些田上的壮汉,干完活也是这样抖着发黄的衣领,每当春生这样做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男子汉。
春生停了下来。身后的破旧汽车嚣张地驶过他的身边,卷起的飞扬的尘土让他迷了眼。他不想再跑了,汗水在沾了尘土之后越发黏腻。
他想起了阿爸昨晚的话:“我去城里看看,你跟着李老师好好念。”阿爸是个很沉默的男人,有时一天下来都说不了几句话。春生和班里的孩子在土里滚了一天之后,他就给春生舀一碗辛辣油腻的饹饸,吃得他的嘴在夏夜里泛着不安的油光。阿爸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但不可能是那些摆放在村头小铺子里的柜台里的包着红黄包装的红塔山或者是黄鹤楼,只是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烟草卷在他一二年级的作业纸里,划着一根火柴,鼓起劲猛咂一口,然后春生便可以看见从他鼻孔里悠悠冒出的一个个白色的烟圈。
春生回头看着自己奔跑而来的土路,路旁的树上的一点点绿意在骄阳下微微地颤着,这时连风声也没有了,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热浪撩拨着他的衣角。
昨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阿爸抽烟的时候在屋里闷头写着作业,他看着阿爸吞了又吐,吐了又吞,脸上纵横的黝黑的沟壑像极了他从山头上看到的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他终于明白了李老师在地理课上说的:“黄土高原,纵横交错,支离破碎。”“阿爸,我也想跟你去打工。”阿爸在沙土上捻灭了仅仅抽了几口的烟,“不成。”“我不想念了,我也可以帮你。”“我不需要你帮,你给我好好念,念出个名堂来。”“那你怎么打算?”“我去城里看看,你跟着李老师好好念。”轮到春生沉默了,阿爸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生疏地抚着他的头。春生赌了气,一溜烟跑回了屋里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阿爸这天晚上并没有回来睡觉,春生开始呜呜咽咽地抽泣,直到他吸不上气了,才探出头剧烈地呼吸。他看见窗外阿爸坐在月光下的石磨上,烟灰在他脚下散落了一圈。
春生一直站在原地,灼热的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疼。
清晨春生还是像往常的时间一样睁开眼睛,尽管他很刻意地想要继续沉睡。他还是跟着阿爸到了村头,班车很快就到了。他固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眼里又泛起了昨晚的酸涩,脚下的黄土开始朦胧摇晃,一滴又一滴地印出黑色的痕迹。阿爸上车前摸了摸他的头,“春生,好好念。”春生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地抹在阿爸的汗衫上,头也不回地走上来时的路。
春生开始像醉了一样的笑,微凉的风开始起了,他挽起袖子,走上了回学校的另一条土路。也许只有在山头上才能看见,他头颅上浓密寸发里的点点汗水,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