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房子早在我离开那里去上大学不久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但那扇窗,还有窗那边的那个人,却一直留了下来,留在了记忆里,定格在心扉上,长成了一棵怀念树。
其实我并不确定,那能不能叫做一扇窗。因为它只是老屋厢房南墙上一个大约20公分宽、30公分高的窟窿而已,外加一块不带玻璃的木板做遮挡。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老家那时的房子,为什么整栋房屋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窗户。难道是因为那种土坯房有足够的缝隙或破洞与外面相通,窗户显得多余吗?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几间土坯房不曾有过一扇正经的窗户,才使得这样一扇小得不能再小的窗口,在我的记忆里变得那么特殊了呢?
那土坯房是与另一户人家合住的,而我家隔壁住着我大妈。我家住着两间正房和连着两间正房的一间厢房。厢房横在正房的端头,长方形,南北走向,厢房里南端依着墙体垒了一座快一米高、略带弧形的灶台,其余的地方则被一个饭桌,一只水缸,一个碗柜和一个柴火池子所分割。因为当厨房用,加上隔着土坯墙的,是终年泛着尿骚味的猪圈,厢房的地面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黑褐色。
那扇小窗就置于厢房的南墙、灶台的上方。小窗通着隔壁大妈家,透过这个窗口能看到大妈家的天井,侧一下脑袋,还能透过大妈家的天井,看到南面的远天。通常接近傍晚的斜阳能经过大妈家的天井,再透过这个小小的窗口照进我家,给阴暗的厢房带来一些光亮。
大妈称我母亲“大妹”,我母亲喊大妈“嫂子”,她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至今都不能说得很明白。我母亲,10岁左右已经没了父母,被送到这个村子给一户地主婆当了童养媳,但我父亲却并不是这个地主婆的儿子,大妈,据说曾经也是这个地主婆的儿媳。我想这大概就是大妈和母亲之间相互称谓的由来吧。不过,提到的这几个人,谁跟谁都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我母亲继幼年时父母双亡以后,临近半百了,又遭遇丧夫再痛失长子的悲伤。父亲去世之前已经卧床多年,大哥当时虽然也只有27岁,但已是家里的顶梁柱,主政家事。大哥和父亲在一年左右相继离去,给母亲带来的精神和心理上的摧残就可想而知了。
母亲常年以泪洗面。不是说母亲软弱,剩下几个年龄尚小的孩子,都需要靠母亲那双瘦弱的肩膀支撑着,加上那些年举国穷困潦倒的日子,还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农村自留地也没有了,自家地里的蔬菜也指望不上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指着几只散养的鸡多吃些虫草多下几只鸡蛋拿去卖了换点菜钱。所以那时每每听到母鸡“咯咯咯哒”的叫声,就是全家人既兴奋又紧张的时刻,因为母鸡在那个极少被喂食的年代里,不光是下了蛋会“咯咯咯哒”地邀功请赏,有时会在鸡窝里趴一会儿,虚晃一枪,也“咯咯咯哒”地叫,试图骗吃喝。
我至今仍记得那时跟村里的小伙伴,带着不超过2毛钱的盘缠,步行到几公里外的县城去买一毛钱一筐大甩卖的处理蔬菜的情景;闭上眼睛,也能历历再现母亲用筷子从油瓶底部沾两滴油炒菜的情形。
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那些日子里,没有隔壁大妈的陪伴,没有隔壁大妈的倾力相助,我母亲能不能挺过来?我们几个孩子如今会在哪里?
庆幸的是,那只是假设。幸运的是,隔壁大妈一直都在。
大妈,跟母亲看上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瘦弱单薄的身子,都有一双裹过的小脚,都不能辨识扁担和一字的区别。大妈脸盘较小,眼睛也不大,但很灵巧,走路总像赶集似的,什么时候都是乐观欣喜的样子。如果说母亲是内韧坚强,大妈从不掩饰她的热情和善良。
母亲感到走途无路,手足无措的时候,或者在父亲或者大哥的某个忌日时,总会从低低地抽泣到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每每这个时候,无论白天黑夜,阴晴雨雪,只要大妈知道了,只要大妈在家,大妈都会叩开我家的门,来到母亲身边,搂着母亲,先是陪着母亲一起哭一会儿,让母亲释放,然后慢慢劝慰母亲,有时干脆陪着母亲睡觉,直到第二天天亮。
作为孩子,我印象更深的,则是厢房南墙上那扇小得可以忽略的、通往大妈家天井的小窗。因为那扇窗满足了一个饥渴中的孩子最本能的期待,因为那扇窗点燃了一个绝境家庭的儿女对温情的向往。
那时最期待的莫过于窗口那边,大妈唤“大妹”的声音。伴随无数次“大妹”的喊声,正是通过那个小小的窗口,大妈一次又一次地将大妈家在那个年代有助于生存的所有东西,拿来与我们分享。有时是二两炒菜的油,或者一斤大米,或者半碗炒菜,或者一碗自制的米酒;有时是一根红薯,或者两根茄子,或者两块霉豆腐,或者一碟咸菜,甚至一块布头。总之一切大妈家自己食和用的东西,都可能经过这个小窗递过来,给我们以生的希望。儿时的我,以至于每次听到大妈在小窗那边喊“大妹”的时候,就止不住嘴角的哈喇子,急于奔过去看,看大妈又给我家送来什么好吃的。而在饥渴煎熬下,掩不住某种欲望的时候,总会在内心里期盼,窗那一边“大妹”的喊声能够早一点再早一点到来。
不是说大妈家比我家富有多少,仅仅因为大妈家的大叔(大妈的前夫去世后,大妈改嫁给大叔)在公社水库管理站上当厨师,能从那里带回一些残枝剩叶、残汤剩羹,随那里的干部们一起享受一点特殊的福利待遇。我能清楚地记得,大妈每次分给我家的食用油都是从大叔带回的福利中抠出来的。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在我哥参军、我姐辍学能帮忙挣工分之前,我想隔壁大妈陪着母亲一起哭的日子,也许是那时绝望中的母亲能感受到的最温暖的存在,而大妈从那个窗口传送过来的实实在在的关切和帮衬,给了母亲坚强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那扇窗,的确很小,但那是那个时代唯一能给我家潮湿阴暗的屋子带进光明的通道,也是唯一能照进几缕阳光,在寒冬里给我们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