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忆父亲
山东东阿 鹿清江
①按照习俗,为逝世的人办周年应该是正年减一年。今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是我父亲久眠九周年祭日,该为老人过十周年。为此,我作儿子的早已彻夜难眠:想起父亲为支撑我们这个纯农民的家而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想起他老人家为培养我们兄妹所流淌的苦涩的汗水,想起他老人家为在人前“显贵”所倾注的滴滴殷红的心血……自然也就想起那撕心裂肺般的葬礼……
②父亲已久眠九年啦,父亲已远行九年啦……九年的思念九年的怀念九年的心泪……依然是那张和善的脸,依然是那双粗糙的手,依然是那暖心的话语,依然是那负重的背影,依然是那深深的脚印……
③父亲离开我们的第三个晚上,疲惫的我和爱人来到我常去的理发店理发,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已起泪流双腮了;半夜时分,我突然坐起来,满脸泪水,口中不绝悲天跄地的呼唤……自此以后的日子,我怕谈父亲的话题,甚至我怕听到“父亲”这个词,怕听到怕看到与父亲的病有关的词语……在父亲得病到去世再到去世后的半年间,我的黑亮的头发已远去,白发十分之六七,已不再用力往后梳理,谢顶让理发师很是惊讶。
④下元节是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的日子,初三那天傍晚,我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冥纸冥钱来到墓地,凄冷的小北风,刚生长起来冬小麦的麦地,冥纸冥钱呼呼地燃起来,浮动的火光中,父亲那张和善的脸依旧,那双粗糙的手依旧,那负重的背影依旧,那暖心的话语依旧,那深深的脚印印记在麦田里……
⑤一提及农村的日子,经历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再到后来的八十年代初期的人,总是有着抹不去的阴影,酸酸的,涩涩的,黄连般的苦……
⑥因为家境不好还要照看弟妹们,姐姐早早地退了学;我、妹妹、弟弟都相继上学读书;曾祖父曾祖母年迈,由他们的三个儿子家轮流赡养;我爷爷是曾祖父的长子,我父亲是爷爷的次子,父亲的哥哥已在饥寒交迫中离开人世,父亲说理应尽一份孝心好好赡养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奶奶也到了该享福的岁数了,可是那年月没有几斤麦子面可供他们享用啊,晚辈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受苦受罪!父母怎么合计的,我全然不知,可我所见到的是:大冬天一个早晨上学时已不见父亲,我以为他又照例去捡粪拾柴了,上午回家也没见到父亲,纳闷啊!上完夜校回到家,终于见到了父亲,正在从人力脚轮车上往粮囤里弄地瓜干,满脸汗水——他是去黄河东岸(坐船过河、来回五六十里地)拉地瓜干去了。这就是我们的救命粮!
⑦那时候我们家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豆腐,工具是生产队里的,自己买回豆子,做出豆腐,还要向生产队交一部分钱买工分,剩下的可以给老人孩子弄点好吃的、急用的。母亲挑选出上好的黄豆,父亲把它拿到石磨上研磨成细碎的豆糁子,再用水把豆糁子泡上个四五个钟头,等豆糁子泡泛涨了,再拿到用人推的水磨子上用去三四个小时研磨成细细的豆沫糊。父亲挑来水,等大铁锅里装进水后把豆沫糊倒进锅里熬豆浆。母亲烧开锅,父亲使劲地挥动着水舀子反复地扬起豆浆,锅底下是熊熊的柴火,锅里是乳白色的豆浆,涌起趵突泉水般的黄豆香花,我使劲地吸着浓浓的热热的黄豆香气,父亲会说“待会儿做出来豆腐先给你吃”。我也十四五岁了,上夜校放学回家总乐意帮父母做点事。我一边回想功课一边使劲儿推豆腐磨,眼看着灰暗的豆沫糊断断续续地流下;我一边背诵着公式定理一边手拿水舀子让翻腾起的豆浆缓缓落下;我憋足了劲把百十斤重的砘地用的石磙子很吃力地挂在压豆腐的木棍上。每到我困得腿脚磕磕绊绊手中水舀子掉在地上,我总会听到父亲那句“快睡觉去吧,别累坏了,明天还得上学”……
⑧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我要参加高考,需要买复习提纲,但是拮据的家境让我很难开口向父母要钱,憋了好久才说“要复习提纲”,不知怎的,耳背的母亲却说“咱家里有好几口缸,还能使,就不要皮缸(大缸)啦”,可父亲闷声闷气地说“要!”
⑨我们一家8口人,爷爷、奶奶干不了农活了,只有父母和退学的姐姐干活。一年下来,一家老小得吃下两三千斤粮食:大都是粗粮——地瓜以及它的片、面最多,很少见到玉米饼子窝窝头上桌,更不要说麦子面馒头了。为了让老人和孩子能吃得饱一点,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和别家一样在收工回来后编苇席,然后拿到集市上卖了换些食物。
⑩编席是项很艰苦很艰苦的劳动。选苇子要粗细均匀,长短相宜,这样编出的苇席才会卖个好价钱。苇子选好后就要破苇篾子。那时,我爷爷左手拿苇子,右手拿镰刀,很熟练地破苇篾,一天能破四五个席的苇篾子(约四五十斤)。没事时我就蹲在旁边看爷爷的手艺,很羡慕。爷爷也曾鼓励我学着干。十几岁的我还真学会了,但也付出了血的代价:手不止一次的被锋利的镰刀划破,却很满足,很自豪——能帮大人干活了,何况这样的活对一个农家孩子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苇篾子破好了要放到水坑里浸泡上一个来时辰,捞上来再凉半个时辰,然后放在大大的足有千多斤重的石磙子下面反复地碾来碾去,这活要花很大很大的气力。这样的重活全有父亲承包下来,家里没有谁能推得动它。每当放学回家,我就跟着父亲去碾苇篾子。我看着弓腰用力的父亲,心中阵阵酸痛,便抖抖精神,紧紧腰带,学起父亲的样子,使劲推。不知是有我的缘故,还是父亲用力大了,石磙转得快了起来。我每次推石磙,父亲总是心疼的说:“歇歇吧,别累得不长喽。”听着父亲的话,我恨不得一下子长大,将这硕大的石磙推得飞转。
(11)编苇席是最后一道工序,最复杂最劳累。一来编席的时间大都在晚上,二来编席的姿势很固定,不蹲着就盘腿坐着。一般人坚持不多久腿就麻木了。我的父亲和母亲通常是在夜里编席的。收拾完家务,扫扫院子,就编起来。父亲先打好底,编到能容纳三个人一起干活时,再两个人一人一个方位编苇席。月亮底下,轻风不起,小小院落,蝉鸣声、蚊子的叫声总是给我辛劳了一天又在夜晚编织幸福生活的父亲母亲平添几多烦恼,他们没有多少话语,只有苇篾子在他们手中飞舞,身后展现出一片亮堂堂的苇席。一个人编一张席需要多半天时间,在收工该休息的时候需要更长时间。有时我在院子里看书,偶尔抬起头来,凝视他们埋下的头弯曲的背穿针引线般编席的手,膝上的书本常常留下滚热的泪水的痕迹。父亲、母亲,就是用这样的姿势给我们家换回粮食,换回油盐,给上学的我们换回笔墨书本。
(12)父亲忠厚老实,慈善助人。我的一个堂叔为了生计靠赶驴车送货养活一家老小。那应该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反正我上学走的聊滑公路上冻裂的口子能陷进半个脚。叔叔的驴车坏在远离家乡的路上,我的父亲是院中他同辈兄弟中的老大(我的伯父早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末病逝),谁家有事都少不了找他帮忙,现在自然又找到他去帮堂叔弄回驴车子。那次,我父亲是在冰凉的道路上睡过一夜的,回到家,疲惫得倒在炕上就睡着了,好几天也没吃下多少东西,醒来后只是很舒畅地笑了笑……
(13)我的一个堂叔多年不在家,从一百多米远处的水井里把三十多斤重的水桶提上来,然后用他那不是很宽的刚放下农具的肩头挑回来送到叔叔家,倒进能装七八桶水的水缸里,看着泛起的水花,心里和水一样是甜甜的,捋着背揉着肩挑着空水桶又来到水井边。这样一做就是好多年啊!
(14)如今,父亲久眠了,每当想起这些,依然是那和善的脸,粗糙的手,负重的背影,暖心的话语……
2010年12月8日于东阿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