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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14日,炎炎夏日,许煜在这一天去世。
许煜是谁?这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总之,没几个人知道关于他的事。
那天,许煜他后妈刘韵眉找到了许煜他亲爸,惨白着脸说:“许诚仁,你儿子找到了,刚在单坝桥下面给人捞起来了,现在尸体还在四叔家船上搁着呢,你赶紧去一趟。”
许煜他爸是个老烟鬼,水可以不喝但是烟不能离手的那种,刘韵眉喊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卧室床边,眼睛熬得通红,嘴角干着,问,那聂家的那个女娃儿呢?
“救回来了……”
许诚仁吐了口烟,一言不发站起身,大步往大门口迈。刘韵眉疾步跟在后面,一边喊:“你别走那么快啊,等我一下子。”
干什么都慢半拍的许诚仁,这辈子从没走得这么快过,他感觉脑子里有一团火心里有一条决堤的大坝,就好像单坝河的坝那样,永远禁不住水冲浪打。
他走到河边的短短二十分钟经历了从崩溃到失神的全过程,走到河边,村里的一群好事之人已经将安放许煜的小船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从他们中间挤出来,高呼着:“啊——你们让一下,诚仁来了诚仁——”这个中年人就是刘韵眉口中的四叔。
四叔走上前,好事者们也热热闹闹得簇拥上来。四叔拉住许诚仁,重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诚仁,挺住!”
许诚仁喉结动了动,用干干的嗓子问:“孩子,怎么样了。”
“你自己去看吧……”
船上的许煜静静得躺着,周身被砂石水草污染得很脏,淡红色的尸斑夹杂在惨白而且变形了的皮肤中,许诚仁不忍再看,一别过脸去,眼泪就哗哗掉下来了。
四叔一直在重复两个字:“节哀……节哀……”
“你闭嘴!”从来没有吼过人的许诚仁心里堵得痛,向四叔大吼一声,又向周围伸着脑袋观望的阿猫阿狗吼:“你们这堆狗日的还在看啥子看,滚远点,统统给老子滚——”
“还有你,”许诚仁把目光转向一动不动的许煜的尸体,“许煜你个瓜娃子还敢在那儿装死,我让你装……快点给老子站起来!!起来……你快点起来啊!起来啊……啊……”
许诚仁二十岁就有了许煜这个孩子,从许煜去世那天开始算起,往前推三十九年,往后推二十三年,加起来就是许诚仁这一生的长度。
二十一年前,许诚仁辍学在单坝街四中当保安。许煜亲妈呢,长得漂亮,是许诚仁辍学前在单坝街四中认识的学妹。一来二去两个人好上了,许煜就这么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两个人只得双双辍学回家操办婚礼。
当年许煜亲妈也是心高气傲,问,许诚仁你的出息在哪里,去哪里呆着不好,老师和老同学天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看着心里不堵得慌?
许诚仁当然堵得慌。
许煜四岁了,许煜妈说,许诚仁,我不跟你过了你个窝囊废——我还年轻,可不能把下半辈子都搭在你身上了 。
十七岁的许煜妈和许诚仁离婚之后只身去了深圳闯荡,多年之后也没见着有半条影子回来。许诚仁看前妻是回不来的了,无奈,只得一个人养着儿子艰难生活。
许煜长到十岁,许诚仁才和寡妇刘韵眉结了婚——爱情是没有的——早在年少轻狂的时候在许煜妈身上耗光了。这婚姻吧——许诚仁和刘韵眉两个人顶多也就图个伴儿。
许煜慢慢长大了,外表和他亲妈有许多相似之处,生得很秀气;性格却和许诚仁相近,老实且闷。许煜脑子不太灵光,但是总得来说,许煜是一个好孩子。许诚仁很欣慰——有这么个儿子,这么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然而许诚仁这唯一的欣慰也泡汤了,许诚仁常想,这人生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在儿子去世的一个月之后,单坝乡的人各过各的小日子,悲伤只留给了许诚仁一个人。
可是,时间从来不会因为而停止流动,新的事情总是在不断发生,许诚仁的悲伤被迫打断——有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
许诚仁本没有发现,可是这些天村里人像经历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似的,大家奔走相告,挨家挨户嗑牙料嘴,直到这些八卦传到了刘韵眉耳朵里——据说是有个大人物回来了,那个人叫聂小云。
聂小云,就是许煜他亲妈。
离开将近二十年后,聂小云却突然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某企业董事长,看样子她离开许诚仁去沿海闯荡的人生选择是正确的。聂小云一回三坝乡就到处搞投资搞建设,这里挖一下那里建一点,这些天村里都要炸开了。
聂小云这一回,翻江倒海显神通,工程上动静倒是天大,却唯独没见她去找过自己的那个亲生儿子,村里老人也就装作不知道,走一步观望一步,对往事和过世的许煜都绝口不提,生怕一提,这聂小云一受刺激,就撒手走人——那村里还怎么发展。老人精明得很。
刘韵眉倒是很上心,三天两头就敲打许诚仁:“你前妻发了,你养她儿子这么多年,过得还这穷酸讨口子样,你去找下子她呗,甩个十万八万对她来说那还不是几顿饭的事。”
许诚仁:“亏你说得出来,她要知道她唯一的儿子让我给养死了,不杀了我已经算仁慈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刘韵眉没轻没重来了一句,“那又不怪你撒,是他自己要往河里跳。”
许诚仁愣了三秒,随即吐出一句话:“刘韵眉,你滚。”
许煜是自己往河里跳的没错,但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死。
那天他看到聂家姑娘聂芙在水里挣扎,想都没想就跳进去了,结果聂芙被救了上来,经过抢救成功生还,许煜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事后聂芙家人给了许诚仁一点钱,但是绝对不多。聂家也是看准了许诚仁的性格,就算刘韵眉想闹也闹不起来,况且救人又没逼那娃娃救人是不——聂家人不理亏。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而后没人再提这事,只是不知道这件事里最受冲击的小姑娘聂芙怎么想。
对着滚滚而过的单坝河水,许诚仁总是叹气,儿子啊,你死的不值得。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蹦蹦跳跳,一年又一年得长高,许诚仁心痛又妒嫉——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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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许诚仁沟通无果之后,刘韵眉没有善罢甘休,三天之后,她就把聂小云请进了家门。
“老公,我们家有客人来了。”刘韵眉几乎不叫许诚仁,更难得有这种喜庆的口气,许诚仁一听就知道不对劲了,果真,往外走三步路就看到了刘韵眉和她身后跟着的聂小云。
聂小云看起来没有老太多,但发型和打扮都成熟了不少,气质也不同当年了。许诚仁已经完全将她看成了陌生人,想必聂小云也是这样看许诚仁的。
刘韵眉请聂小云坐到沙发上,殷勤得倒茶,聂小云表情没有太大波动,坐到了沙发上,许诚仁只好尴尬得坐到另一边。
许诚仁以为聂小云会先开口问儿子,谁知道聂小云什么都没说,倒像是在等着许诚仁和刘韵眉开口。
刘韵眉先开口试探:“聂董事长,你看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嘿……你还记不记得煜儿啊……”
“煜儿?”聂小云蹙了蹙眉,“你是说我儿子许煜吗?”
“是啊是啊,就是煜儿啊,许煜。”刘韵眉忙说。
聂小云:“他在深圳过得挺好的啊?……哦,是不是你和你先生想见见他?”
“可他不是……死了吗?”刘韵眉问。
“可不要开玩笑,”聂小云用还不算较真的口吻回道,但心中难免不快,“他天天吃了就睡,好好的呢。”
刘韵眉愣了几秒,转头看许诚仁也一样懵着脸:“……我的儿子……还活着?”
也许是因为聂小云不太想搭话,她顿了几秒没说一个字,神情有些怪异得看着许诚仁和刘韵眉。
“对对对,我们这可不是想他想糊涂了吗……聂总啊,你看……你有他的照片吗?给我们看看呗。”刘韵眉脑子突然灵光起来,机智得接了句。
聂小云心里是不情愿的,但她从来不轻易失态,心中的尴尬和怪异此刻很好得被压抑着,它们就像河底的暗礁那样让人好不察觉,脸上依旧挂着笑的她,从包包里掏出手机,打开图库——递给刘韵眉:“看吧……这个相册里都是煜儿的近照。”
刘韵眉接过手机,一张一张往后滑,边看边不可思议得发出“啊”得感叹,显得大惊小怪,也不管此刻聂小云的有多嫌恶,拿着手机径直凑到许诚仁面前:“你看,老天这不就是咱许煜吗?!”
许诚仁一看,还真是许煜。
可是这些照片明显又很不对劲。“长相…的确是我们许煜,但是他没这么白,也不戴眼镜,而且从来没有穿过这种名牌啊?……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
“听说有种东西叫PS啊……”刘韵眉嘟哝着。
“这就是许煜,我儿子,”聂小云耐着性子,肯定得强调了一遍。
“你看你看……”刘韵眉指着一张照片,是聂小云和许煜的自拍,背景是夜晚的东方明珠塔。许诚仁心里又一抽,一种儿子真的还在人世的想法在他心里强烈得翻滚,甚至盖过了亲眼所见的震撼。
“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就告辞了。”聂小云拿回手机,礼貌性得说了一句。
在聂小云转身准备离开的前一秒,许诚仁用力叫住了她:“带我去看看许煜!我真的很想见他!”
聂小云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轻蔑和怜悯,像雾气一样不清不楚,但又那么真实。最终,聂小云说,那好吧。
许诚仁和刘韵眉都从没到过深圳这样的大城市 ——高楼像重山一样迷了人的眼睛,疲于奔命的人们在其中挥洒着生命的长度,却不断裁剪着生命的宽度。霓虹灯,轿车,钢筋水泥,这一切欣欣向荣的景象都让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许诚仁打定主意要到深圳走一遭,本不打算带上刘韵眉。他告诉刘韵眉,我去看我儿子就够了,你别瞎添乱了,刘韵眉很生气,理直气壮得在家闹了个鸡飞狗跳,指责许诚仁有三不对:一是不相信她刘韵眉爱着许煜的心不把她当自家人;二是偏见得觉得她会添乱;三是见前妻还不到现老婆,肯定不是什么好男人。
许诚仁无话可说,刘韵眉成功达到了目的,在去深圳的路上,不停得啧啧赞叹经济特区就是不一样,许诚仁却无心看风景,他是为着许煜来的。
到了深圳,聂小云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别墅里,而聂小云说的从小就在自己身边长大儿子许煜——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见到这一幕,震惊的许诚仁脑子“轰”得一下炸了,而本怀着旅游心态来的刘韵眉显然整个人都被吓僵了,她本不相信聂小云的话,只当她是疯了;她也不关心许煜是不是真的活着,她单纯得想着趁机到深圳见见大世面,结果——没想到还真见到了许煜。
刘韵眉差点问出“你怎么还没死”这样的话,可是许煜已经先开口了,不过是开口问聂小云:“妈,这两个客人是?”
“这是你亲生父亲许诚仁,”聂小云向许煜介绍许诚仁,又转向刘韵眉,“这是你父亲现在的妻子。”
许煜很尴尬,在他的神情中,许诚仁还看到了不解和陌生——面前的人明明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可是此刻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并不认识自己。
许诚仁心里一冷。
最可怕的是,许诚仁自己也觉得眼前的这个许煜很陌生。他心里有另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这并不是他的许煜,不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按照聂小云的说法,许煜一直没离开过她——当年她离开单坝乡闯深圳,是带着许煜一块儿去的,她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母子两个生活很不容易。
许诚仁反驳说,许煜一直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他别的不了解,可是关于许煜的一切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聂小云拿出装着新照片旧照片的几大本相册,又把许煜在深圳上的户口一块拿了出来,动作轻描淡写,她的底气是她的堡垒,可以帮她赢得绝对性的胜利。
许诚仁也有证据——他手机里还存着许煜的旧照片,那些日子他就是对着这些照片在掉眼泪,而刘韵眉更甚,还别有用心得带来了许煜的死亡证明。
——这个也是许煜,那个也是许煜,可是这个世界上明明只有一个许煜。
——可是现在的事实是,这个世界上的的确确只有一个许煜——就是坐在聂小云家里沙发上的那个。而属于许诚仁的许煜,已经成了风,成了影,成了一抹灰。
看到刘韵眉手里的死亡证明,聂小云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内心的怒火直往上窜——她是有理由生气的。本只是想带许诚仁俩人看看儿子,也是为了满足一下对方愿望,谁知道竟然惹来了这神经兮兮的一茬事——听上去像是她家的许煜不是真的,还非说真的许煜已经死了。
——此刻愤怒的聂小云已经认定许诚仁和刘韵眉两个来者不善,不是精神病了就是诈骗犯。
“请你们出去!”聂小云说:“人已经见着了,请不要来打扰我的正常生活,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你太过分了,我们说的不过是……”刘韵眉正准备和聂小云杠上,就听许诚仁说——
“……算了刘韵眉,算了吧。”
许诚仁打断了刘韵眉:“我们走吧。”
许诚仁和刘韵眉从深圳回来了,村里人都凑来打探消息,许诚仁说,假的假的,是那个聂小云诓我。
而刘韵眉走了深圳一遭,回来以后一口咬定许煜没死,到处传扬:许煜是给他亲妈接到深圳去享福了,不是死了。单坝乡人个个在刘韵眉面前表现出一副惊奇的表情,但一等到刘韵眉转身走开,就开始议论纷纷,并达成了一个共识:刘韵眉疯了。
刘韵眉还总怂恿许诚仁去深圳看看,许诚仁敷衍她说会去的,可是一直没真去。
一年一年,许诚仁白头发一根一根爬上来,他老了。
刘韵眉最后一次怂恿许诚仁是带着请求的口吻——她心不坏,其实看着许诚仁这样活着,看着这样的生活,她心里每天都堵得慌。
刘韵眉说,许诚仁你为什么要这么窝囊废。当初你就是因为窝囊失去了老婆,现在你又因为窝囊失去了儿子。
许诚仁说,刘韵眉,那真不是我儿子。那不是许煜——许煜他死了,他死了啊。你看清楚了,我已经没有儿子了。
许诚仁二十岁就有了许煜这个孩子,从许煜去世那天开始算起,往前推三十九年,往后推二十三年,加起来就是许诚仁这一生的长度。
往后的那二十三年,许诚仁应该活得很简单。
白
我叫许煜,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
那年我四岁,妈妈说,她要离开家去别的地方,要到大城市,过好日子妈妈问我:“煜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大城市里有好多玩具哦。”
我两晚闪着星星,望着天使般的妈妈说“好啊”。“妈妈妈妈,爸爸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妈妈说,爸爸啊,他不去。
“可是煜宝要爸爸一起去嘛!”
妈妈摸着我的头,温柔得告诉我:“爸爸不能去,煜宝,就我们两个去好了。”
妈妈说爸爸不能和我们一起走,我心里很难过,大声哭了:“不,我想要在家陪爸爸。”
——因为……爸爸和妈妈,我都想要啊。
所以那之后,
我和妈妈一起离开了,因为我最喜欢妈妈了。
所以那之后,
我留下来陪爸爸了,因为我最喜欢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