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这顶一万句的那一句,到底是个啥呀。
是“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吗,《了凡四训》也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明日生”,可是“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为啥还要找呀找呀。
这个找,是找那个人吗,是找那句话吗,是要把断掉的线接起来,再续前缘吗,可那个人已隐入尘烟没入人海了,还带走了那句话,纵使踏遍千沟万壑、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又如何从千头万绪、千丝万缕中,找出曾经连接彼此的线头呢。
是“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吗,单一个身,形单影只,是alone,和孤不孤独是两码事;单一颗心,孤魂野鬼,是loneliness,和有没有人是两码事。不找,就自己个儿,没个依靠,没个同伴,没个参考;找,似乎更麻烦,你掏心掏肺,人家当个谈资笑料;你寻个主意,人家打进了自己的算计;更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传来传去荒腔走板,越描越黑成了误会,生了嫌隙一刀两断的。所以,找而不得是更大的孤独吗?
那碰呢?小说里,生活里,说得着的人,大都是碰的。这世上,有无数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显微镜下,我们看着细胞游走、繁衍、死亡,有的似有意识,好像知道去哪里、干什么,有的只是在做布朗运动,永不停息,没有规则,碰着谁是谁,碰到哪儿算哪儿。我们就是宇宙的细胞,有着细胞的命运,至于是哪种细胞,没多少能由得自己。
小说中还数次说到“不该”,“被坑了”,那就是没碰好呗。不该成为朋友的做了朋友,不该成为夫妻的做了夫妻,不该成为家人的做了家人。不该在的死活都在,不该丢的一辈子找不回来。所有的不该都让人难受,可最让人难受的是满腔幽怨更向何人诉。苦水倒错了地方,只会招来更大的苦。世界就这么普遍联系着,你无意中的一句话不定触动了哪根蛛丝,人家只轻轻一戳,你的美梦立马变成泡影。
心疼那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办事的吴摩西,那个代表千千万万倒霉蛋的吴摩西。遇到过几个帮他的人,剃头的老裴,传教的老詹,竹业社的老蒋其实也还行。也遇到俩真说得来的,少时的同学李占奇和继女巧玲。但更多的是用他的,坑他的,嫌他的。爹娘不疼,兄弟不亲,薄凉的家里,猪和羊都比他金贵;稀里糊涂“嫁”了个人,被说被骂被打,还继承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也发过狠,打过小算盘,动过歪脑筋,还想“借刀杀人”治那一对奸夫淫妇,结果是竹篮打水啥也没落着,反倒丢了最说得着的巧玲又折了寄托美梦的馒头铺。被命运锤瘪,被更了名,被换了姓,西去之时,索性自己主动一把,更名又换姓,从名字上变成他从小就仰慕却无法成为的那个人。他又活了大半辈子,但我好奇他是咋养活自己的,咋成家的,碰到的人对他咋样,他前20多年在延津的日子动荡变换,后50多年在陕西的生活呢…作者没咋提了,吴摩西淡出了,牛爱国,带着轮回宿命一般的牛爱国,清晰地出现了,时代背景变了,一些底色、纹样、器物变了,人,人心,找,不找,孤独,命运,都没变。
《一句顶一万句》,包含着太多经验,太多教训,太多道理,让人浮想联翩。
不会说话不会办事的吴摩西,让我想起了那些人生赢家们,会说话会办事会踩点儿春风得意稳赚不赔。和他们斗智斗勇,简直自取其辱。该他担的责,该他做的事,他冠冕堂皇扯足理由甩给你,还有语重心长做苦大仇深状的,一网把你套进去。你被迎面痛击又被提溜着转了仨圈儿,已不分西东,之前想好的理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点不甘心,过了一遍电影,似醒悟过来刚才应该这么说不该那么说,可是已经晚了,并且,下回就算做了功课,先列出一二三四五,可一过招依旧发懵败下阵来。
高手对决会是怎样。这边说的人弯弯绕,那边聊的人绕弯弯,窗户纸越糊越厚,一件事变成八件事,没一件实打实、卖力气、用真心的正经事。这也是“喷空”吧,喷得形势大好,风光无限,万紫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