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差

                一

    那是一条原始的河,不知流淌了几千年,突然在一九七三年的秋天,村民建了一条大坝,那一贯顺流的河水,便被截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流向早己开好的灌渠,平缓而平静;一部分翻越水坝,带着势能冲向下游的河床,激起很多浪花,波澜壮阔。——这种种,都是因为有了那坝的阻隔,有了落差。

                二

    那条河就流经我们村边。可以说,那河就是宝根我们俩的乐园。宝根是和我同年的邻家孩子,虽然我们不同姓,但早已玩得像亲兄弟。每到夏天,我们就整天泡在河里,大人们要忙生产队的活,牛就由我们看放。一到夏天,水牛也和我们一样,喜欢水,我们就索性把牛赶下河,乐得逍遥自在,于是摸鱼成了我们的喜好。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好水性,刚七、八岁的我们,凫水、潜水、扎猛子都是强项,半天下来,每人能摸上一大串鱼。

      逮鱼摸虾,那是极有趣味的活儿,真能忘了时间。忽然感觉就是中午了,鱼是摸了一串,可牛不见了踪影,河上河下,宝根我俩找了个遍,也没找着。 

      “牛有记性,也许它们自己跑回家了。”我跟宝根说。

    我俩就提了鱼,匆匆跑回家,果然,老远就见那两头牛正在我家的草堆旁吃着稻草,只是被谁拴在旁边。于是我们各自回家。母亲见了我,劈头就骂:

    “让你们放牛,跑河里逮鱼摸虾,宝根家的牛,跑人家田里吃了老大一片庄稼,看挨打不。"

    果然母亲的话才落音,那边宝根娘拿着竹条追打着宝根,一串鱼也慌乱的丢在路边。

    “朝我们家跑。”我边打手势边向宝根挤眼。

    正无处逃的宝根只得跑向我家,我母亲拦下后面追着的宝根娘。

    “算了吧,孩子还小,吓一吓就行了,多给人家说说好话,赔赔礼道道歉。"母亲说。

    宝根娘怒气未消,也只得作罢。

              三

    夏天的时侯,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农家的孩子多,又没有什么可吃的,那一株两株树结的桃,还不到红嘴儿,就老早被一群馋嘴的孩子们吃光了。我家例外,门外园边一棵桃,倒是硕果累累的结着,隐在枝叶间透着诱人的红,引得过往的孩子流口水。我爷爷是村中有名暴脾气,孩子们都怕他,加上他年老不再去生产队干活,整天守在家里,那棵树的桃才得以安全的生长。

    “你们家的桃子都红了,摘一点来吃吧。”宝根央求着我。

    “怕爷爷打呢。"我说。

    “那咱们去偷着摘,怎样?”

    对了,爷爷每天中午吃完饭总喜欢躺一会,我是知道的,那不是好机会吗?

    “爷爷每天睡晌觉。今天中午他睡了,我喊你,咱俩偷去。"我约定宝根。

    爷爷中午果然又睡晌觉了,宝根我俩像猴子般窜上树,每人偷摘了一衣袋桃,迅速的潜逃到塘边,边洗边吃,那个滋味甜啊。吃完我俩又下塘洗了个澡,才敢怯怯地回去。

    爷爷早就醒来了,却发现他站在大门口,正注视着凌乱的一地桃叶。宝根我俩做贼心虚,正打算偷偷的溜走。

  “二娃子,回来。"爷爷叫住了我。

    我一个激棱,头皮一炸,只好悻悻的走回来,宝根却瞬间溜得没了影。我抱定挨爷爷一顿骂甚至一顿打的决心,走到爷爷站着的台阶下。

    “去,找几个筐,把这树上的桃都下了吧,这桃也都熟到地了。"爷爷出乎我意料的和颜悦色。

    确定爷爷不是在哄我后,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我去叫宝根帮我一起摘,行吗?”

    “去吧。”爷爷说。

    这一刻,我差不多觉得爷爷是这个世界最和蔼可亲的人。

    好不容易在屋后园旮旯里找到宝根。我俩没用半小时,一树的桃子摘个净光,一共有三大筐还多。那桃树减去了负担,枝桠一下子伸直了开来。

    爷爷吩咐把桃子给宝根家送去了一筐,其余的给左右邻家有孩子的,每家一份。我挑捡那个大的,又吃了几个,说来奇怪,总觉得再没有和宝根一起在塘边偷洗着吃的那般甜。

              四

    村小学离我们家很远,有五里山路,村里为了方便我们偏远的三个队孩子念书,在我们队屋后临时盖几间房,办一个教学点,从村小学抽调两名老师代课。宝根我俩同时入学。山村有“八岁愚钝,九岁聪明"的说法,九岁,我俩一同启蒙,读一年级。

    正是贯彻“教育与劳动相结合”的年代,学校基本上是上午半天劳动,下午半天上课。别看都是一群幼小的孩子,可都是农家长的苗,虽然力气不大,担、抬、刨、铲,个个都行。半年,我们硬是在一块斜坡上整出个操场。

      教我们语文课的是姓叶的老师,一个地道的退伍军人。叶老师把宝根我俩分坐一块,一张靠着窗根下的课桌,宝根坐里边。合着宝根总爱透过窗子看外面的事物,不用心听讲。一年级先学拼音,i、u、v,叶老师教我们记住“一窝鱼”,a、o、e,就教我们记住“二窝鹅"。学过的头几页书,翻来翻去总爱残破,宝根告诉我:

      “反正都学过了,撕下来叠老包玩。"

    于是我们就真的叠了好多老包,下课放学打着玩,一学期快完了,那书本也只剩最后几页。

      一个下午,叶老师正在教拼音声母的最后几个拼法。z、c、s、r,我们跟着念:

    “直、迟、时、日。"

  我们念完,叶老师说:“这几个声母,拼有些字时加个h,读卷舌音……"叶老师没讲完,我旁边的宝根突然大喊一声:

    “那边有狗链住了!"

    叶老师一愣,忙问:“在哪?"

    “就在南边那小山边。"

  宝根说的“狗链住了",实际上是指正在交配的两条狗,巧在这叶老师恰是个极爱吃狗肉的人,当即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放,跑出去不知在哪就操了一根大棒,我们都跟着往南边小山坡跑,那两条狗见有人来,惊惶失措的想逃,无奈象拔河一样两头怎么也跑不脱,叶老师上前一棒,正砸在那公狗的脑袋上,伴着一声惨叫,那公狗便倒死在了地上,那母狗乘机抜脱那公狗硕大红肿的阴茎,逃之夭夭。

    叶老师见狗已死,回头对我们说:"你们在这看着,我回去找刀子来剥皮。"说完丢下棒往回走去。老人们常说狗性子硬,果然不假,叶老师刚走不多久,那狗便动了几下,遂即猛的翻起,速度极快的踉跄着跑了。

    叶老师自然是没吃成狗肉,可我们的那节课自然也没能续上。直至现在,我仍不知道,z、c、s、r这几个声母,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拼卷舌音,我想宝根也是。

                五

    初中升高中,要经过严厉的中考。我们村的初中毕业生,就宝根我俩考上了高中,宝根的名次比我还靠后了一点。我们俩的名字一下轰动了全村,在落后闭塞的山村里,无异是出了神童。祖代都没有多少文化的村民,对知识文化有一种莫大的敬畏,尤其宝根,他们刘姓在我们村是大家族,出了个文人,族长招集全族人开会,商讨无论什么情况下,也要扶持宝根好好上学;我们家是单姓,却没有这些情节,但投来无尽羡慕的眼光。

    高中学校在镇上,离我们村二十多里地,上学得住校。我们两家都穷,宝根娘和我父母商量,我们一人带一床被子,我俩合睡一个铺,能节省点,我俩也乐得在一块。学校有食堂,学生自己带米投伙吃饭票,菜是不管的,宝根娘和我母亲各为我们准备了一个大瓷缸,一次装够一个星期的菜,全是腌渍的蔬菜,能耐久放,多半是豇豆、咸菜、酱萝卜之类。除此而外,还得向学校食堂交一斤米三分钱的柴禾费。

    新学期开学的那天,宝根挑着两床被子,我挑着书包菜缸脸盆饭碗,一路叮叮当当,象极了外出的民工。

    我们的宿舍也非常简陋,靠墙搭着通铺,同学们都是两人搭伙睡,冬天倒不觉冷,只是晚上没有热水,洗脸洗脚,得自己拿个桶,去饭堂边的那口砖井里吊水,不过不能太晚,否则炊事员把吊钩收走了,水就吊不成了,因为那砖井的水面离地面有好几丈深。

    上了高中,宝根好象受了他家人族人的鼓励,学得用功多了。别看我俩在村里初中班拔尖,可到了高中,都成了中下等生。学校好象都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老师对那些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总是多加青睐,而成绩普通的落后的,总不待见;宝根我俩上初中时,在全班最得宠,那是因为我两成绩最好;可这高中,是把全镇各村成绩最好的学生集中到了一块,我们可就不显山不露水了,在老师眼里不风光了,我们心里还真一时感觉憋屈,没办法,成绩在那摆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嘛!怎么办?拚命的学吧,也正因为这样,我俩晚自习总比别人下得迟,常常错过了去井口吊水的时间。

    “你那脚不洗,臭得能熏死人。”宝根这样说我。其实他的脚一样的臭。年轻人爱出脚汗,一天下来不洗一洗,不捂出味来才怪。

      “走,去大河吧。"宝根催促着懒惰的我。

    学校出大门东走二百米,就是大河。冬天,河边是结了冰的,我们只得拿石块砸开,脱了鞋袜洗脚。水是刺骨的寒,待洗完,双脚也失去了知觉,不过没关系,待到走回宿舍,便感觉双脚火烧火燎的发烫。尽管洗过脚,可鞋没得换,又加冷水洗不彻底,总遗留许多臭味,宝根我俩便睡一头,谁也不闻谁脚臭,久而久之,靠脚那头的被头总有一股股脚丫的臭味。

                  六

    那时的高中,是两年制的。高二时,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学校进行了一次模拟高考的考试。考试的结果一公布,宝根我俩的成绩突飞猛进,均进入了年级前十名,尤其是宝根,名次一直都排在我后面,这次却超在了我前面,我心里顿感一阵失落。 

        星期六下午的最后一节数学课,老师为我们讲解了这次摸底考试的数学卷试题。当讲到试卷最后一道最难的综合题时,老师专门表扬了宝根,因为全年级只有宝根完整的答出了这道题。

      每个星期六下午上完两节课,我和宝根就要回家去。二十五里的路程,在我们年轻的脚下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个星期六回家的路上,我总是想超前宝根,心里总在忿忿不平于那道数学综合题,心里总有种种说不上来是嫉妒、愤恨、懊恼的情诸,总想一古脑向宝根发泄,我也知道我的心胸很狭獈,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了这种情绪。每当拉开一段距离,宝根总在后面喊:

      “你今天怎么走得这么快,等等我呀。“说完一通小跑的赶上来。

      我也不理他,径自顾的快步走着。临近我们村的那段渠埂路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平常我们最怕这段路,因为村中有一个疯了的女人时常在这段路上游荡,常爱打人,有时还追着打。一个疯子,又不能和她讲理,又不能对着打,只有躲的份。人常说,怕鬼有鬼,拐过山弯,就模糊见那疯女人果然杵立在路边,而且是没法绕过的路段,我便放轻放快脚步,生怕惊恼了她,从她面前经过时,见她呆呆的看我一眼,没露凶相,悬着的心才放下点。走过一段,我便回头去看宝根,我想宝根此时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只见宝根蹑手蹑脚的从疯女人面前经过,大概是过分胆怯的原因,刚走过不多远便撒开两腿改为跑,谁知一慌神,竟不知被什么东西绊摔了一跤,手里提着平时装菜的空瓷缸,咣的一声摔出老远,那疯女人在后面“哇"的叫了一声,似乎要向这边追赶。看到这情景,我忽然觉得宝根可怜,赶紧跑回去,替他拾起缸子,拉上他就逃,跑出老远,回头才发现疯女人并没有追来,我们才稍微平息了惊魂。

      高考的考场在县城。那年的天气异常的热,感觉有天气的原因,我们都没有发挥好,我们镇中学应届班没有一人进入分数线,仅复读班有几人考进最低等的专科学校。在那个大学录取率很低的年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学校鼓励头年的落榜生复读,因为学枚每年升学率的高低,全寄托在复读班上。我们家的条件,是无论如何也供不起我复读了,父母年老且有病,爷爷去世后又欠一笔债,学校给我下了两回通知,我仍然选择了回生产队挣工分。

      其实宝根的家境,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他们家族里那个族长满副热心肠,发动全族下支持,极力鼓励宝根复读。宝根真的就去复读了。从此,便是宝根我俩踏入不同的人生路途的开始。

                  七

      八十年代的农村,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不知怎的,这劳动力突然就富余出来很多。我家分得的那点责任田,一年也就花上那么十天八天,全部种收完毕,其余的也都是空闲时间。我想,总不能天天闲着吧,选择学一样手艺,将来也是一份保障。此时的木工在农村还很吃香,我于是便学了木匠。

    师傅是一位远亲的长辈,很用心的教我。其实木工这活,对于有高中文化的我来说,极其简单,不就是量好尺寸、对好角度的工夫嘛,要求的就是人得认真仔细。不出一年,我就能独立做出每种家具,连公认的木工最难的梯子、八角凳,我都能做得不差。我的名声很快传开了,找我做家具的越来越多,一到冬天,几乎就没有闲的时候,自然,收入也就很可观,我们家的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变。三年后,我盖了新房,结了婚。

        三年,宝根仍在复读。我们来往得少了,偶尔在过年时踫上一回,也只简单地说那么两句话,好象我们中间有了点什么间隔。听说复读第二年的时候,宝根考的分数就够去读三本专科的了,但他没去读,发誓不考个象样的大学不去。并且转去了县城的高中复读。宝根的韧劲,我不得不佩服。

      待我做了父亲的时候,宝根终于考上了武汉一所不错的大学,四年制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他家时,我正在外地做木工活。听说他父母在族长的帮忙张罗下,还办了喜酒。唉!宝根终于有出息了,名声响透了好几个村,听得我的心里酸溜溜的。

                  八

      宝根上大学走了。

      不知怎的,打那开始我总魂不守舍的样子,好象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从心底里,我是多么希望也能象宝根一样去读大学呀!不说别的,那就是咱农民孩子能走出大山的一道坎,越过了这道坎,就是另一番天地,将来也就是另一种地位,除此,再没有第二种出路了,但我却彻底的没了那种机会。

        宝根上大学一走,我们几乎从此就断了联系。

      随着社会经济的蓬勃发展,农村剩余的大量劳动力涌向城市,成为一个新兴的群体一一农民工,他们大部分都从事着建筑这一重体力、高风险的工作。我们村也有很多人离开了土地,出外打工。我的木匠工艺也渐渐没了市场,因为随着高档家具的先进机械化生产出现和电器有机塑钢等家具的普及,传统的木工手艺就渐渐的失去了市场,可缺乏更新观念的我,总还抱着幻想坚持着。不知不觉,孩子都到读书的年龄了,别人家只要有外出务工的,都有了可观的收入,我们家却过得越来越窘迫。

        “要不把你那套斧啊锯的收起来吧,明年也跟他们去武汉打工。"妻跟我商量着说。

      想着年迈的父母,看看身边的孩子,我无奈的点点头。

      邻居二楞子在武汉一建筑工地当了包工头。过完一个年,我便把那点田地全交给妻子,跟着二楞子来到武汉。

      二楞子包的多是土方工程和少量的低矮建筑的土建工程,没有任何的技术含量,需要付出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农村就叫做蠢力气活。说真的,不是农村走出来的棒劳力,那活干一天,第二天准得趴下。什么叫血汗钱?从那走过来的人,才深深懂得。木匠出生的我,成天挥斧弄刨的,手臂自然有力气,但几天镐锄的下来,手掌也打起了几个血泡。

    一个下雨天休息的机会,我跑去别的工地找老乡闲聊。那位老乡是做泥瓦工的,就是在高层框架楼里砌隔离墙。这是个相对轻松点的活,但得技术,工资收入要高得多。我问老乡:

      “你们这现在缺人不?"

      “缺是缺人,只怕你没干过干不了,得从当小工干起。"

      “当小工干些什么活呢?"我问。

      “小工的活要累一点,就是抱砖,和浆泥,一个小工得供应两个大工的材料,得有力气,身手得灵活还得有眼色,工资还低很多。"老乡说。

      “干多长时间可以成为大工呢?"我又问。

      “那就看你的悟性了,有的干一个月就可以单独垒墙。"

      “那麻烦你跟工头说说,我来你们这当小工。"我很自信。

      第二天我就从二楞子那辞了,跑去当了泥瓦匠小工。当泥瓦匠小工,可一点不比在二愣子那干轻松,几天下来,同样腰酸背痛,但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一定能当上大工,挣高一点的工资。工夫不负有心人,努力是没有白费的,大工师傅们一空闲,我便操起他们的瓦刀学砌墙。什么事都是看起来难,但只要认真做起来不难。一个月不到,我的砌墙速度和质量均得到了工头的认可,不得不把我的工资加到了大工的水平。

      我是一个不安份的人,总爱做些异想天开的梦。泥瓦工干了半年,我又瞄上了钢筋工,因为我听老乡说,做一个合格的钢筋工大工师傅,得会看懂建筑图纸,那工资又得加一倍。我想我一个高中毕业生,建筑图纸是应该能看懂的。于是我找机会弄到一份过去的旧建筑图纸,闲下来时便琢磨图纸上什么符号代替什么,钢材的横截面大小与拉张力强度,多大的跨度用多大的钢筋。不看不知道,一看原来如此简单,真的比做一道高中物理综合题容易多了。于是在做了大半年泥瓦工后,我又改行做了钢筋工。

      那一年,我因老是改行的跳来跳去,也没挣到多少钱,但比在家做木工还是好了很多。

      春运象一股股大潮,涌进一座座火车站,这其实就是民工潮。中国的年,真是一个奇特的节日,不管身在多远,总得赶回老家,与家人共度,尤其是我们这数以亿计的农民工。这个时节,在车站码头,你看到的旅客,十有八九,都是带着大大的旅行包,一脸的风霜,一手老茧的农民工。

        在汉口火车站,我与一位不相识的农民工攀谈起来,因为我见他的行囊里带有木工用的锯子、钉锤等工具。

      “喂,大哥,你是做木工的吗?”我本能的对自己的老本行感兴趣。

        “是啊,我在工地是制模工,专制木模的那种。"他告诉我。

    "那你这过年回家,怎么还带上工具呢?”我问。

    “明年不干了,这工具都是自己掏钱买的,肯定得带回了。"

      “怎么,挣不到钱吗?咋不干了呢?”我刨根问底似的。

      “说实在的,咱们干建筑这行业的,要嫌这做木工制模不赚钱,那你就没得做了。我是因为家里老母亲瘫痪了,实在不能再出门了。"他的口气里带着惋惜和无奈。

      “噢,是这样原因。对,父母是天,孝道为先,大哥,你受人尊敬。"我赶紧带奉承的顺和着。

      他不再吱声,低头整理着他那些工具。

      建筑上木工制模的活,确是最挣钱的,我老早就听说过,因为需要木工技术做基础,所以很少有人能做得了。其实特简单,那模别做斜了,立柱的做到垂直,横梁的做到水平,就是钉子、锤子、锯子的活。前面没有接触到这样的活,我竟忘了我是做木工的出生。

      我忽然起了灵感,忙对身边的这位农民工大哥说:

        “大哥,那你明年不去干了,你那工位有人顶替不?”

      也许是被我奉承过有好感,他侃侃而谈:

      “是啊,临走老板和工头都一再挽留,可我是没得法呀。能制模的木工确实不好雇,我明年不去了,他们就得少一个做模工。"

      “噢,那你把我介绍去顶你那缺,行吗?"我说。

    他用疑问的眼光打量了我一阵:“你会木工吗?”

    “会,我在老家就是一个木匠。"我告诉他。

      “那行。那我把我们老板和工头的电话号码抄给你,你自己联系。别说你一个木工,你还能带上三个五个的,去了都会要。”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两串电话给我。

      “太谢谢了!”我接过他写的电话号码,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过年回到家中,我便给那用木工的老板和工头打了电话,果然他们是求之不得,并且一再问我能不能还带上几个。我问了他们那的地址,他们告诉我是江夏区,我不曾见过那老板和工头人品如何,所以不敢随便应允,其实老家我知道的好多木工都赋闲在家,而且都是不错的朋友。我的打算是过完年自己‘先去干一阵子再说。

                九

      江夏区,过年在家忽然无意间听到,宝根毕业了也分工在江夏区。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还真不大,莫非我和宝根真的还就有点兄弟缘分?听说宝根已在武汉买房安了家,并且已经结了婚,爱人是武汉的城市姑娘,高学历、高背景,宝根的父母去武汉呆过几天,过后再也不愿去,别人问起,他们只说,农村人土里土气,别在那丢人现眼,惹儿媳妇讨嫌。

      自打宝根读大学以后,很少回来,偶尔回老家来一趟,我都不在家,再没见过面。也不知他现在什么样了,我想应该没什么变化。但从他父母过后的神情里,总好象有许多失望。

      过完年我就来到江夏,按那个老版电话里给的地址,找到了工地,便投靠在那个工头名下。一了解,才知道,这工头就是我们邻县人,相隔还不远,算起来是老乡;老板是武汉郊区的,是一家建筑公司名下的小承包商,负责几栋商业办公大楼的框架构建。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第一天上工,工头就看出我的木工水平不低,很是高兴,例外的帮我置办一些生活必须品。一个月后,去年拉下的工程进度赶上去了,说真的,我卖了好大的力。令我意外的是,那位老板晚上下班休息的时候,找我拉起了家常,从他的话语里,我听出了去年他对工头很不满,带的十几个制模木工干活不咋的,误了很多工期,弄得他在建筑公司那边常常不好交差。他那话里的意思是在探问我,是否能找到一批木工,组建一个工程队取而代之。我刚来一个多月,许多情况都还不熟,又加上工头算是老乡,初来乍到羽翼未丰就夺人饭碗,实在不可为,所以就没敢往深了应允老板,只是委婉的答应他看能否再找到几个木工。

      一晃半年过去了,工地上我也混熟了,大概知道了一些工程内幕。下了班的时候,也经常和工头老板们聊聊天,他们也经常问到我一些事情,比如学历呀,家庭状况啊等。有天,我忽然想到宝根,老板是当地人,也许能知道些什么。聊天时我问他:

    "我有个同学叫刘宝根的,在江夏工作,听说是管城建的。不知这部门的单位办公场所在什么地方。"

      “城建局呀?就在这不远处呢,哪天你想见你那周学,我带你去。这城建局,恰是我们建筑行业的顶头上司,能拉拉关系也不错,办起事来毕竟方便些。"

      “是吗。"

    我有些莫名的兴奋。

      一个休息天,我想到了宝根,去找老板,老板恰巧要到市区办事,路过城建局,我便搭了他的顺风车,去看看多年不曾见到了的宝根。

      城建局的单位好气派,办公大楼威严耸立着,站在大门口的我一下子萌生出一阵强烈的自卑感。

        “你是来找谁的吗?”门卫打量着犹豫的我问。

        “我找刘宝根。"我带着很不自信的答道。

      “刘宝根?"门卫疑问着,同时思索着,还没容我描述,接着问,“是不是那个去年才分来的大学生?"

      “应该是吧。"

      “噢,你去办公大楼B座第五层基建科办公室,他在那上班。”

      我进大院找到B座,上到五楼。哇,很漂亮的一个大办公室,里面十多位干部模样的忙碌着。

        “你找谁?”一个趴在电脑桌前的人问我。

      我环视了一下偌大的办公室。

      “我找刘宝根。"

      “刘宝根出差去南京了。“那人答完,用眼光扫了我一下问:“你和他是亲戚吗?“

      “不,我们是同学。"

    “他这趟需要四、五天时间才能回来。"那人很热情,“要不你五天后去他家找他。对啦,看意思你刚来武汉,我给你写个他家庭地址。"说完他便从一个本子上撕下一页纸,迅速写下一行字交给我。

      “谢谢。"我接过那个地址,走出办公室。

      一个下午有闲的时间,我依着那地址找到了宝根的家,是在市区一个临湖小区,风景相当优美。宝根家住一栋高楼的二十层,上下电梯的非常方便。我敲了门,开门的是宝根的爱人,一位外表看起来非常优雅的知识型女性,而且挺着孕身。她在询问我的时候,宝根正在厨房里忙活。

        “你是……?"她的声调拉得很长。

    “这是刘宝根的家吗?我是刘宝根的高中同学。”我慌忙自我介绍,同时我也看到了对着正门的厨房里正忙活的宝根,虽然多年没见,但那身影,我一眼便能认出。听见声音的宝根立时望向这边,我见他愣了一会神,立马放下手中的饭勺走过来。

      “唉呀!老同学,太稀客了。”宝根寒喧着,又向开门的妻子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赵海强同学。”接着又脸扭向我,“这是我爱人向萍,怀着身孕,我这正请假在家伺候着呢。"

      我忽然感到一阵局促,因为没想起买点礼品啥的。

      宝根邀我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他就陪坐在一边。

      :“这些年怎么样,怎么忽然到武汉来了?事先也没打声招呼呢?"宝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先做了几年木工,这你知道的,后来做不下去了,东南西北的打工,这不,今年又跑武汉来了。"

        “还可以吧?在武汉什么地方?做什么工呢?”宝根还有点象小时候的提问专家。

    “打工嘛,就这样,永远撑不死饿不坏的。泥瓦工、钢筋工、木工我都做过,除了弄个两手老茧,生活永远是捉襟见肘。"我伸展下双手,很坦诚地说。

      宝根流露出一种同情的眼神,他接着问:“现在在什么工地呢?”

    “  就在江夏。”我告诉他。

      宝根起身给我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我便习惯性的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

        “怎么,你有了抽烟嗜好?你看,我又不抽烟,忘记给你拿烟了。"宝根支吾着。

      我多年已经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就是每于吃饭后或喝水时,总喜欢点一支烟。

      “你别客气,烟茶不分家。”我应和着宝根。

      宝根的爱人向萍一直坐在客厅看电视,没多言语。大概是怕影响我们谈话,她把电视音亮调到很低。这时她却起身走进卧室,且关上了房门。

    电视上正在播出一部电视剧,而且正是情节高峰时段。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掐灭刚燃一半的香烟,丢进垃圾桶,有点尴尬的对宝根说:

      “你看,我忘了,你爱人正怀着孕,吸二手烟太不好。"

      宝根带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好一段时间,我们没再言语,都默默地欣赏着电视里的精采情节。我不间断的喝完那杯热茶,顿感全身发热,便脱去外套随手搭在了沙发背上。

    “ 我们从小就象亲兄弟,来我这你就尽管放松,别拘束。"宝根安慰着我。

      “我这身土里土气,难得你还不嫌弃。"我不由自主的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

      “哪里。对啦,我正在准备晚饭,你在我这吃完饭再回工地,咋样?我这继续去做饭?"

        我听着宝根这似乎逐客令的话,心中略有些伤感,忙站起身。

      “不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你忙,我这就得回去,晚了怕没有公交了。"

      宝根也没再挽留。

      出宝根家,正准备按下那繁忙电梯的按钮,电梯间透来一阵凉意使我想到,把外套遗忘在宝根家了,返回身又来到宝根家门口。刚才我出门时宝根没有关严房门,客厅里宝根和他爱人向萍的对话,清晰的传出来,我下意识地迟疑了片刻。

        “一个人的格局有多大,就看他交往的朋友圈里都是些什么人。有建树和事业成功的人,交往的都是比他更优秀更成功的朋友。你这位老乡加同学,一看就知道是位有点土的小农型人物,以后就少交往点吧。"这是向萍的声音。

      “人家来了,总不能不应酬一下吗。我知道,长期生活在农村和打工族里,眼光和认识水平会很低下。”这是宝根的声音。

      如果说向萍的话让我自卑,宝根的话则让我愤愤不平。

      我再次敲门进屋,取了衣服,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临走我看到了宝根夫妻俩似乎略显尴尬的表情。

        在老板的怂恿和支持下,我终于替代了那个老乡工头。我专程回一趟老家,找到了过去的好些木匠工友,自己组建起一个工程队,专门承揽建筑工木工程。过去的木工师兄弟黄三越、王中胜成了我的左膀右臂。黄三越是一个做事非常认真仔细的人,在老家做木匠活时,有时主人家都说质量可以了,可在他那里仍过不了关,非得做到精益求精;而王中胜则是一个非常有创新头脑的人,曾独立创新制造出多种新款式木工家具。我们承揽的工程,从没有因质量问题而出现差迟,老板非常满意,当年的工程款就没有拖欠,全部发给了我们,我也是按大家的工资加提成分发下去,自己倒没有多拿。这与我们往年的打工收入相比,已经丰厚多了。说句真心话,我们都在平均的劳动,而我要多付出许多的心血,因为公司老板把我当着工头,事无巨细都得我出面,我却没有抱怨,相反我信心满满,准备来年承包更多的工程,大干一番。

      这一年春节,是我打工生涯以来,过的最愉快的一个年,我几乎淡忘了与宝根的一切过去,全在幻想未来的美好前景。

                    十

        临江大厦的设计总高度是一百六十八米,五十一层。站在己建成四十五层框架的顶端,能看到长江的全景。巍峨耸立的建筑,波澜壮阔的长江,让我心旷神怡。

      四十五层的混泥土凝固期已到,王中胜正带几个人一片一片的拆御框架木模,黄三越正带一帮人把拆下来的木模板搬进电梯运到第四十六层再用。用过的木模板上布满长长短短的钉子和铁丝等尖锐物,一不小心,手脚就会被扎伤刺破,衣服就会被划出许多口子,大家都在非常小心的拔钉子整理搬运。四十六层上面,钢筋工们正在扎立柱的钢筋网,他们的工作即将完成,然后便由我们木工制模,才可浇铸。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大家小心了啊,多注意点脚下。三越,你再检查一下升降电梯口的安全网。"我喊到。

      "行啊。”黄三越边忙边答应着。

      升降电梯,也就是搬运建筑材料的货运电梯,实际上就是升降机,是依附在建筑外面的,若有晕高症的人,根本就不敢乘坐,更别谈搬东西了,但这对于我们这帮建筑工来说,就如履平地了,但任何的大意都是要不得的,尤其我们这高危的建筑行业。我时刻提醒自己,不但要做好一名工人,一个工头,更要做好一个安全管理员。

    钢筋工的作业完成了。那些没有框上模具的立柱钢筋笼,很象极不自律的一群人,七歪八斜的立着。我们的任务便是给它们框扶正直。这立柱的模盒最大的学问,便是做到垂直,至于尺寸,按标准做就行了。做好模的立柱,在没有浇铸前,可是难以抵御比较大的外力冲击的,比如九级以上强风。所以毎次做模前,我们都要根据天气预报,选择从做模到混泥土浇铸凝固完毕无恶劣强对流天气,尤其是高层和沿海沿江地段。

      最近的天气预报,都是极佳的天气,虽是盛夏的季节,却风清云淡,除了中午一段骄阳似火,其余时段都很宜人。工程队的制立柱模进展很迅速,只差一下午便可竣工浇铸。中午酷热,工人们吃过午饭都在休息时,我和黄三越又检查了一遍现场。

      突然,黄三越冲我喊:“西边起云彩了,恐怕有暴风雨!"我顺着他的手势往西看,果然,西边的天空正在往上涌起灰墨深沉的云山,看那阵势强大非常,而且短时间就遮蔽大半个天空,随着,便开始有阵阵疾风刮来。

        “三越,赶紧下去叫醒工人们,今天停止午休,加班上岗,把上午没完成的以及所有完成的模盒统统加固并做抗冲力架,预防不测。"我着急的喊到。

      “你先下去喊吧,我先在这里做着。"黄三越说完,操起斧锤就开干。

      四十五层,坐升降电梯也需费好几分钟时间。我下到地面,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宿舍区,叫醒工友们,大家没有一个含糊的,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宿舍,因为关系到我们的自身利益,谁也不想几天的辛劳毁于一旦,可谁知一场疾风暴雨来得如此迅猛,我们刚冲进升降机口,稀不愣的豆大雨点便砸得脑袋生疼,一阵阵狂风刮得人站立不稳,到处尘土飞扬,木架、模板被刮得倒塌声、破碎声轰然作响,到处乱成一片。我抬眼向在建的主楼顶上望去,几片木板已被刮落,被阻在安全网上摇晃,情形很危险。我扫了一眼正往楼上涌的大家,发现有几个跑得匆忙没戴安全帽的,高喊到:“注意楼上有落物,没戴安全帽的,回去戴了安全帽再上。”

      雨和风瞬间达到极致,我的心也紧张到极致。待我们到达顶层,映入眼帘的已是一片狼藉:立起的木模架几乎倒完,仅剩几柱也已在风雨中摇晃倾斜,岌岌可危,人员根本已无法靠近,模中的钢筋笼清一色被拧弯曲,而那些尚未做成的木模,有的四分五裂,有的连模板都不见踪迹。我没见到黄三越,心中陡生不祥。

      “三越,三越,"我边寻找边大声的喊。

      “在这边呢,三越受伤了,快!"王中胜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在远角处呼喊。

      我们一齐跑过去,发现黄三越被压在一个倒掉的模下,幸亏那中间的钢筋弹力减缓了模体倒下的冲击,黄三越刚好双腿被卡在了中间,地下渗出一滩殷红的血,被雨水冲流得很远,王中胜正在费力的掀那模板。见我过来,黄三越用虚弱的声音说:“告诉大家,撤下去,这里太危险。”

      “是的,我们先救你。"

      我一边指挥大家救出黄三越,一边指挥大家下撤,不想,坠倒的模架又砸伤了两个人。狂风暴雨中,血和汗已搅和在一块,衣服已如水浸,没有人再想到那些许利益,全集中到抢救伤员。待撤到楼道口,我便拨了急救电话。

      公司派人和我们一齐把伤员送往医院。经诊断,黄三越双腿均在小腿处骨折,另外两人,一人颅骨骨折,中度脑震荡,一人腰椎骨破裂,而其余的我们,每人身上都不同程度的被刺伤,扎伤,刮伤,血肉模糊。这是一场突发的灾难事故。

      建筑公司派人对事故现场进行了损失评估、责任认定,区政府也责成城建部门到各受灾事故工地处理善后。伤员伤情得到稳定控制后,我接到建筑公司对事故的处理意见:保险公司只负责对灾情造成的财物损失赔付,我们工程队由于没有购买人生保险,所以受伤人员的医疗费用自负,建筑公司出于“人道”,给予我们三分之一的补偿抚慰。

        三分之二的医疗费用,也是好几十万元,意味着我们工程队大半年的劳动全没了,还不包括伤员康复后的伤残补助。我的心一下子跌入万仗深渊的冰谷!我们又将一下子被打回解放前的苦难深重!

        建筑公司的办公室设在主体大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里。我不顾手臂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想着去找公司领导,看能不能再争取些体恤。

      办公室的门前停着两辆轿车,看牌照是区政府的。办公室里传来嘈杂的议论声,老远就能听见,原来是有城建局的人来。

      "哎,听说我们这个工头和你是同学呢。"这是我们老板的声音。

      “那是我高中以前的同学,好些年都没来往了。"我竟然听到了宝根的声音。宝根可能就是区政府派来巡查出事故现场的,这世界真有许多巧合!我不觉停下脚步,很想旁听听他们到底如何结论这场事故。

        “他们因为都是临时工,流动性比较大,所以都没有工伤保险;我们公司本着人道的原则,给予他们三分之一的医疗认付和财物损失免赔,我想我们也仁致义尽了。"老板向宝根他们几位巡察员陈述。

      “希望你们尽可能多一点给予他们抚慰,都是一群贫困农村来的打工者,本身就不容易,出这事故,无疑是雪上加霜。"宝根的这番话,让我感激涕零。

        “其实这场事故,人员工伤本是可以避免的,他们自己有好多人为责任,你们想,那么恶劣危险的环境下,竟然还去顾及一点小小利益。"老板站在他的立场上说。

        “哎,说白了,就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这是宝根啲话。

      这话深深的刺痛了我,本打算进办公室去的我,转身向宿舍走回。我不想再见到宝根,不想再听到他带着低视怜悯的话语。

      数天后三个重伤员出院,黄三越双腿致残,其余二人,一人头脑受损,出现语言和智力幛碍;一人腰椎尚在恢复,而三人都将失去体力劳动的能力。

                十一

        三个伤员由我亲自护送回了老家。责任和愧疚,让我十分害怕见到他们的家人。农村人除了有宝根鄙视的眼光短浅、智商低微的缺点外,倒有善良纯朴和通情达埋的美德。三位伤员的家属中,没有一位向我提任何要求,表示我们工程队的任何补助决定都能接受。我也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其余的人,宁愿多吃些苦,也决不能让他们吃亏。

      家中的妻子也知道了我们的事故,没有一句向我埋怨的话。长期田里地里的农活,妻子比以前更加黑痩。我端起一盆换洗的脏衣服去河边漂洗,我想尽我所力帮助她干点家务。

      还是那条河,正是盛夏的涨水期。洗衣的码头就墩在那条拦水坝的一端。这里是宝根我俩儿时的乐园,过去的种种瞬间历历过目,联想到今日,我不觉一声长叹。那汹涌的河水,从上游而下,那道坝巍然的一拦,便平静许多,然后便有一部分平缓地流尽人工早己开好的渠道,按照即定的方式,默默的向远方流去;另有一部分却越过大坝,瞬间带着由势能转化成的动能,高昂激越的在河床上恣意奔流。同是一条河,就因为那坝的阻拦,有了落差,有了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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