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子

                              (一)

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年七月的光景。

这年,院子里的槐树长得比前些年都要旺,叶子绿得扑眼,泼盆水也浓得化不开。知了在看不见的高处“提溜提溜”地叫着,一个尾音刚要滴下来,另一声忙不迭起头接上,生怕任何一个音节坠在地上。在这稠密的知了声中,阳光在窗棂上打出细细的斑。偶尔起风,那斑就碎的哪都是。

窗子的那边,坐着一个姑娘,双十年纪,面容俊俏。这天她仔细抹了桂花头油,及腰黑发就像匹绸缎子一样披在肩上。

她好像向外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她就是锁子。

其实她本来不叫锁子的,哪个姑娘会喜欢这样的冷冰冰的名字?这里面有段掌故——她娘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哥姐都养到两三岁就不幸夭折了。所以她出生不久,父亲就按照当地的习俗,请了德高望重的风水先生来,给唯一的女儿改名。

改名即改命。

先生说,这孩子八字太弱,得像锁子一样把她的命锁起来,这闺女的命才能结实些。就叫锁子吧。

把于是就“锁子”“锁子”地这样叫上了。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她有一个好听的本名,叫菊。是母亲取的。只不过这名字和她那早殁的母亲一样短命。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尤其是父亲。

想起这个字,她就只会往窗外看。

明天她就要出嫁了。

这天晚上,父亲来了。穿着一件暗色的对襟袄,很旧,洗得发白,但是有种让人敬畏的整洁。

月光冷冷的,把他的脸衬的有些苍白。

他站定看了锁子一会,小心在袄子的夹层里摸索着什么,窸窸窣窣地有些颤抖。

锁子有些不自在。

虽然自小他爹就疼她,但是,他们父女之间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单独待过。

在锁子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样子,连对自己好都要装作漫不经心。比如说,锁子小时候,他去哪个地方见了好玩意儿,总要吩咐管家买了带给她。知道锁子喜欢小动物,他访遍了城里玩鸟的行家,花大价钱给锁子带回来一只金刚鹦鹉,却说这是顺路买的。

其实她早就明白,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一直对自己怀有愧疚,归根到底是觉得剥夺了她与母亲相处的可能性。如果在那场浩浩荡荡的打地主分田地运动中,在所有人冲到他家义正辞严地疯狂抢砸中,他能保护好锁子的母亲,那么,他失去可能只是房屋、田地和尊严。

而他真正失去的却是房屋、田地、尊严,和锁子的母亲。

“锁子——”

推到眼前的是一块红色丝绒布, 是上乘的质地。

锁子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没说话。父亲冲她点点头,示意她打开。

她小心地掀开红布的一角,宛如掀开的新生儿的襁褓。这布包着的是一副精巧的银镯子。花纹简洁,雍容大气。

“拿着吧,我打的。”父亲的眼眶红了,想说什么,转身走出去。

锁子把那镯子捧在手里,用指头细细地摸。好似抚摸母亲的骨骼,不住地掉泪,珠子一样打在红丝绒上,像一小块湖泊。

突然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泪眼朦胧中,她把镯子反过来,凑在灯底下——

镯子内侧安安静静地刻着一个字:菊。

那夜,满树的槐花在月光下不遗余力地燃烧。


                               (二)

锁子嫁的是十里路开外的李家。

谁不知道,沈家没落之前,乡里的大户都踅摸着上门去和锁子父亲商量订娃娃亲,但都被锁子父亲一一打发了,都讲沈老爷的心高着呢。

后来这就成了句笑话。

村里的娘们聚在一起奶孩子的时候,总要挤着眼说,沈家的小姐怕是要成老姑娘了。

直到有一天,邻村的王婆子上门,看了茶,她悠悠抽着棒棒烟吞云吐雾,“老沈啊,锁子也不小了。我这有一门亲事不知你同不同意?”

“老沈。”锁子父亲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

说的就是李家老三,一个破落户的儿子。

果真是门当户对。

“李家原也是大户人家。祖上是开武馆的,现在当家的还是咱这的秀才,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虽然运动过后成分高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现在老三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我惦记着锁子,这不就过来看看。”

这门亲事订得出乎意料地容易。并不是那王婆子的嘴多厉害,而是当锁子父亲听到自己从沈老爷变成老沈的时候,他突然松了好大一口气,终于看清这么多年自己一直端着的某种东西,在今日悄无声息地落地,像一根破碎的没有重量的羽毛。况且女大不中留,他是懂的。

那段时间老沈很少出门,只是眼睛坏的厉害。从订了日子的那天起,他就拿出藏着的仅有的几个银锭子,化了,仔细打磨成一对镯子。

锁子的心思也便日益重了起来,很多时候她绞着手里的绢子仰头发呆,好像心里长了好些嫩芽,带着生津津的味道。

出嫁这天早上,家里的婶子给她开了脸,盘了头。她不敢看镜子,只是抿着嘴羞怯地笑。婶子拿出一件枣红色旗袍,说,你爹到底是要好的人,托了人满城搜了好料子,好裁缝给你置办这身衣裳。

“这身段,啧啧。”婶子说着给她抚平后腰的褶皱。

锁子想起了什么,从床头的雕花箱子里取出红布包着的两个镯子郑重地戴上。

盖上红盖头以后,她端坐在床头,想母亲想得紧,心一抽一抽地。记忆潮水一样涌过来:

母亲抚着她柔软的发,笑着给她编羊角辫;

父亲给她带回一只小鹦鹉,她趴在笼子前痴痴地看,一看就是一天。

那些给自家交租子村里人,扛着锄头铁锹冲进家里,发了疯似的抢,砸。

鹦鹉说了句“老爷好”被抓起颈子摔死。

母亲在混乱里倒在血泊里。

接着她想起了日日看着的云,日日看着的老槐树。

“这槐花儿是最后一次在家看了吧。”她默默想道。

五味杂陈。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由近及远。当响声在门口止住时心里的鼓声“砰砰砰”地闹,她只能用手轻轻拍着心口。

是他来了?

是他来了。

那个年代,不兴结婚前见面,按当地人的说法,只要不瞎,别的都不算毛病。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人的样子,但是在这急促的鞭炮声中,她已经无法思考,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被一阵喜悦一阵悲戚推着走。

老沈正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不住地摩挲着椅子的把手。这么多年来那椅子的把手让他摸的发亮泛白。可这时他却不能在这光溜溜的把手上找到一个点支撑他内心的慌乱。

以前做多大的生意也没有怵过,现在他竟紧张了。

众人拥簇着进来的是一个瘦高的后生,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连褶子都崭新崭新,胸前绑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

按照习俗,姑爷要先去见丈人,喝酒,说话,最后把桌上的酒盅顺过来。

那青年朝他笑下,是真诚的笑容,透着憨气。老沈心里有些东西放下了。活到他这把年纪,别的没留下,空留一身看人的本事。

“爹!”青年声音响亮,搓着手。

“哎”开口的时候老沈觉得嗓子里有口痰似的。他从椅子里起来迎着:“快坐下,快坐下。”

酒早就备好了,是陈酿的女儿红。

女儿红啊,女儿红。生了女儿有一天总是要为别人而红。

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让老沈心里酸酸的。

引那青年来到一小方桌圆桌前,老沈先开了口“敬轩,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我只准备了三杯酒。能喝不?”老沈高声说道。

“能!”青年大声回答。说着便跟着老沈举起杯子。

老沈说“这第一杯酒,代我向亲家问好,是缘分!干了!”说着仰起头一饮而尽。

青年笑着喝完第一杯酒,突出的喉结在他脖子一上一下,像一座陡峭的山峰。

“第二杯酒,是今天你和锁子结婚,喜事,干了!”老沈感到眼眶有些灼痛,于是干脆闭上眼。

“最后一杯,是想告诉你,以后一定要对锁子好!闺女是我的命!干了!”

两个人相视一下,各怀心思地喝下去。

出房间的时候,李敬轩随手抄走一个桌上的酒盅。

那天他从未觉得步子这样轻过,也第一次感觉,从堂屋走到厢房,只几个窗子的距离,他好像走了好长好长时间。

众人把他推到新娘面前。

锁子看见一双崭新的黑布鞋,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顿着。知道他站在这儿,她不禁往后缩了缩脚,把头垂得更低了,脸也一下子又红又烫。只是手却冰凉冰凉的。

媒婆在起哄声中递给她俩一根红段子,一人一头。

“走吧。”他鼓起勇气说道,好像那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在众人的催促声、嬉笑声中锁子扶了婶子的手站了起来。

走到宅子门口,不知谁长长地吆喝了一声,“爷们儿们,响起来!”于是这迎亲班子吹吹打打地好不热闹。

临上花轿,锁子转过身,朝前方重重拜下去。

这时,老沈一个人坐在在堂屋,颤抖着倒满第四杯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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