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老胡

品∣老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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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谎。

1.

“以上便是全部情况,请指示。”

“这次和你接头的对象想必就是渗透入我方内部的重要人员,得知来人后你须尽快将此人告知给我,便可以结束此次任务了。”

“好的,总长……”

汇报结束后,总长晃了晃他眼前的茶杯,将他杯中的茶水倒入口中却并未咽下,而是漱了漱口后便将其吐在了桌子靠里一侧的地上。随后拿起放在椅背的外套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这里的茶真不是人喝的,等哪天我再往府上送去一些好茶。”

我简单应答并点头致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联络点所在的茶摊。茶摊距离接头的贾家楼并不远,只有短短一两分钟的路程,而且我所坐的位置视野极佳,于是我索性留在原位,一边掐算着时间一边细密地观察着贾家楼的周边。

时值深秋季节,交叠的灰云遮蔽了日光,虽是正午却也显得格外萧索。平日里的熙熙攘攘这会也没了踪迹,街上左右支起的各式小摊也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客,酒楼前的车夫也三两成堆聚在一起,时不时向着酒楼内瞟去,茶摊内也只有我和老板两人而已。漫天的阴郁压得人喘不过气,若是有一场暴雨就好了,我这样想到。

正当我神游天外时,忽然一阵料峭秋意将我拉回了现实,我猛打了个哆嗦,连忙叫老板又上了一壶新茶,试图用茶热来祛除秋寒。老板起身为我提来新的茶壶后,原本被老板身体遮住的地方完整地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我的脑海顿时一阵翻涌,还是那熟悉的被贴了封条的木门,还是那一转弯就仿佛能让人凭空消失的巷口,还有窗户上那纵贯玻璃的裂纹,使我的思绪飘回了我与老胡初识的那天。

 2.

那晚,离城的夜黑得可怕,粘稠的雾气有如巨大穹顶一般笼罩着离城,阻隔了本应倾泻而下的月光,唯有沿街零星住户屋内的昏沉灯火能够勉强照亮房前的一小片区域,而我正踏着这连片的光夺路狂奔。

早在三日前我便接收到命令今晚去冠玉楼刺杀一位在离城久负恶名的大商人,说是恶名也不过是被离城高官架上去的代理人罢了。杀他的原因我自然无从知晓,大概又是一个被权与利处刑的牺牲品,类似的行动我已做过许多,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特殊。

当晚我刺杀完成后趁乱摸黑离开了冠玉楼,不多远便听到有三两个急匆的脚步声正在朝我的方向逼近。黑暗中只见一道火舌伴随震天的声响瞬间止住了骚乱带来的喧闹,突然而来的片刻寂静使他们完全锁定了我的位置,我不得不放弃原先的撤退路线而重新寻找逃跑的方向。

逃亡中,我两度被对方抓住而又挣脱开,对方也趁机开枪击中了我的右臂,但是终究给了我一个甩开他们的机会。不知逃了多久,只记得在一条巷子出口的左侧,一位身形有些消瘦的人也从他房子的门口走了出来,借着有些昏暗的灯光我俩打了个照面。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我俩皆是一惊,但当我准备向反方向继续逃窜时,一道沙哑的声音突然传来:“你受伤了?”

“我没事。”我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掩盖自己的现状,但他的目光从我的脸滑向了我左手捂住的右臂,那不断向下滴落的液体与散发出的一丝腥气却将我的窘态暴露无遗。愣神间,我突然听到了巷子中传出的异响,于是决定马上继续逃跑,而这时那人却继续指了指身后的房子叫住了我:

“信得过的话,来我家躲躲吧。”

事后想起当时可能是因为脑子已有些发懵,也可能是我心中也希望此时能够有人来帮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他的家里。进屋后那人用手指了指屋内的某个房间,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找到了一间卧室,坐在了床上。跟在我身后的他不知从哪里扯来一块毛巾,为我擦拭起了胳膊上的血迹。几乎同时门口便响起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只见那人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我噤声后,拿着带血的毛巾走了出去。

那一刻,我全身的毛孔都颤抖了起来,有些模糊的神智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许多,我有些害怕他会直接拿着毛巾出卖我。正当我四周打量着哪里还能作为出口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叫骂声,虽然我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这阵声音倒是使我有些安心下来,看来他们并不是一伙人。确认安全后,我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倚着床背不再言语。很快那人便拿着毛巾走了回来,重新看起了我的伤口。

“真是太谢谢您了,不知怎么称呼。”眼见他回来,我有气无力地出声问道。

“叫我老胡就好,小伙子你这受的可是枪伤啊,我这里只能帮你简单处理一下,你还得快点去找大夫给你治。”老胡也不含糊,一边撸起我的袖子一边回答道。

“啊...麻烦您了,我马上就离开。”“没事不急,我先处理你的伤口。”

老胡帮我简单地进行了消毒和止血的处理,暂时保住了我的性命,随后老胡打开房门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便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穿好外套后笑着对老胡说:“行,老胡,我这就走了,改日定来登门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你可赶紧走吧,人要是还活着再说。”老胡也算是嘴上不饶人地答道。

离开老胡屋子后,我马上回到了总部,路上可是一下都笑不出来了,老胡出现的时机太巧,他这人更是问题重重。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会见到被追杀的人面不改色甚至还能主动提问,怎么会如此熟练地掩盖踪迹并冷静应答,更重要的是,一个普通市民怎么会认识枪伤并能够进行处理呢,这一切太奇怪了。

本来按照组织原则,我应当尽快处理掉老胡以避免节外生枝,可是每当想起他消瘦的身影与庇护之恩,我却无法说服自己做出如此无道之事。于是第二天,我便叫来了自己的下属下达了调查并跟踪老胡的命令。整整一个月后,我终于拿到了结果,当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档案袋看到其中的内容后我松了一口气,本悬着的心终于有些放下了......

“老胡!老胡?在家吗?”我敲起了老胡家的门,并大声喊道。

“来了来了,谁啊?啊......请进请进。”老胡开门后笑着答道。

过了一天,我登门找到了老胡家里。当老胡打开房门那一刻起,我便确定了一件事:老胡并不记得我是谁。老胡开门时与我视线接触到时先是下意识地躲避随后才重新看向了我,虽然极尽掩盖眼底却依旧有着一丝陌生与慌张。其次,在开门前与开门后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前半句尚是随意的语气后半段却变得十分谨慎,最后挤出来的笑实在是太难看了,明显是在强装认识罢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是我在贾家楼带来的招牌窖家酒,咱今天可要好好叙叙旧。”

“好好好,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我也不客气,提着酒就进了老胡的家里,而老胡也在让我进屋后重新关起了房门,领着我直接坐到了小沙发上。我将那坛窖家酒放到了面前的小茶几上,看到他越过我去厨房里拿了两个陶碗出来,也放到了茶几上,而他本人则搬了一把凳子坐在了我的对面,一时陷入了无言的尴尬之中。

“哈哈老胡,你可要尝尝这酒,要不说这贾家楼能在冠玉楼没落后很快做起来,这酒可真是一绝。”终于是我率先打破了这沉默,我将外套脱下后放在一旁的大沙发上,亲手打开了这坛美酒。

“诶?哪有让病人倒酒的道理,哈哈,快坐快坐我来倒酒。”老胡看了我一眼又看到了我右臂,态度立马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语气不仅自信了许多,还马上接过了我手中的酒倒了起来。

正如我所料,老胡确是这般机警之人,右臂上的绷带正是我故意露出给老胡看到的,老胡也能马上反应过来接过话头,还真不是个普通老百姓能有的素质啊。当然,老胡并不知道我究竟在想什么,我们几碗酒下肚后,聊的东西也慢慢多了起来,还说起了当晚发生的事:

“老胡那晚真的要多亏你,要不是你我早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嗐,你是不知道那几个人有多笨,我就拿沾了血的毛巾给他们看看,骗他们那是我手上出的血,他们还就信了。”

“啊?他们这就信了?”

“也没有,我毛巾当时缠在手上还不断往出渗血,这帮人想不信怕也难吧。”

事实是否真是如此还有待商榷,大概这也只是他编出来用以保护自己的吧。没想到喝了几碗酒还能保持头脑的清醒,我对于老胡的欣赏更甚了,这种人才怎么可能让他在这种地方藏着。

“哈哈哈,我跟你讲你是不知道那几天有多刺激,冠玉楼可是倒了大霉咯。”

“老王啊,你这说的都是最近的事,跟我唠唠你自己的事吧。”

“老王?哪个老王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老王,面具戴得再久你也变不成面具上的那个人。”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

“王明德,这个人是你吧。”

老胡的反应很快,话里话外不断地在打马虎眼,我于是决定不再兜圈子。我拿过一边的外套从内兜里拿出了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当着老胡的面慢慢打开。其中一张是王明德的军人档案,还有一张王明德的半身像照片,而另一张赫然是王明德的死亡证明。眼前的老胡对比王明德的照片少了些精气神,多了点邋遢劲,体型上的单薄暂且不谈,那蓄起的胡须便遮盖住了小半张脸,再加上肤色更显黝黑,不细看很难认出他和照片上的是同一人。

老胡挂在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手中的酒碗也在空中没了声息。我看着老胡,老胡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纸,我将文件放在茶几上,他的眼神也随之落在了上面,房间里静得好像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几秒后一道吞咽声从老胡那里传来,老胡舔了舔上嘴唇看向了我,出声问道:

“请问你到底是谁,是专门来找我的吗,之前难道你在和他们演戏?”

“我确实是来找你的,之前被追杀也是真的。”

“那我帮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调查我?”

“我......”

“那你有没有派人跟过我?”

我的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老胡的视线,沉默也替我做出了回答。老胡的语气很平静,我却从他逐渐加重的喘息中听到了他滔天的怒火。正当我出神时,一个酒碗擦着我的耳朵朝着门口的方向飞掠而去,伴随着一大一小两道碎裂声同时出现的是老胡那略显瘦弱的身体。我万万没想到老胡瘦弱的身躯竟然能有如此大的力气,老胡右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而左手则紧紧抠住了我受伤的地方。右臂传来的巨痛与强烈的窒息感无一不说明了一件事,老胡真的想杀了我!

“老胡......老......胡,你......你听我......听我说。”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但是老胡并没有因此而放松手上的力道,不得已我又继续出声说道:“我......我......我是......来......来帮你的。”听到我的来意,老胡这才微微卸掉了手中的力道,却并没有放下对我的控制,我们依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进行对话。

“说说你的意思。”

“咳咳...老胡这可和你刚才说话的感觉不一样啊,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我就是我,别废话了,快说。”

“老胡,你也不想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吧,我能帮你过上正常的生活。”

老胡听到后半句话,眼神有些飘忽,沉默几秒后松开了我,坐到了我旁边的沙发上。而我也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看向老胡说道:

“来跟我干吧,我能重新给你一个新的身份。”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怎么能够相信你?”老胡看了看我,有些不确信地出声问道。

“我也是为我们的国与家奋斗的一员,我能够拿到你的调查结果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有能力替你解决你的身份问题。”

“可是为什么又找上了我,我有什么值得你们看中的地方?”

“老胡,我实话和你说,若按照我们的原则,你现在本已是个死人了。”

听到这话,老胡的脸上明显有一丝不悦,却没有出声呛我,我知道我的话似乎有些打动老胡了,于是将我的碗中重新倒满了酒,推到老胡面前继续说道:

“但是我初次见面便能感觉到老胡你十分机警,沉着冷静,更重要的是你曾经救了我一命。”

“结合调查结果后我更发现老胡你擅长伪装且应变能力强,十分适合做我们的人,所以我想来邀请你为我们做事。”

“一方面,是为了继续发挥老胡你的作用,另一方面也算是报你救命之恩。”

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老胡的神态,老胡紧皱眉头已经逐渐舒缓开来,坐姿逐渐放松,碗中的酒也逐渐见底。见状,我便决定乘胜追击抛出我最后的条件:

“老胡,为表诚意,我向你保证从此世间再无王明德。”

我从地上拿起刚刚因老胡突施暴行而掉落在地上的纸张与照片轻轻盖在了酒碗上,再从我的外套中掏出了火柴并取出一根划响。燃烧的痕迹从纸张一角逐渐吞没了全部,火焰中一道黑色的烟从中缓缓升起,有些呛人。我一边捂着口鼻一边看向了老胡的方向,我本以为老胡应该会更高兴,却没想到他的脸上只有平静,仿佛眼前烧掉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一生。

待得眼前只剩下一片余烬后,我扒拉着碗中的余烬查看是否有所遗留,同时也在等待着老胡的回复。沉默许久后,我终于从老胡嘴里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离开这里我们会为你安排新的住处,这个房子你是不能再住了,可以吗?”

“没问题,等收拾好一切听你们安排。”

当我们走向门口时,我注意到了玻璃上的那一道纵贯玻璃的裂缝,有些戏谑地对老胡说:“咱家玻璃质量真不错啊。”老胡的答案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哈哈,那条裂缝早就在那儿了。”

3.

“轰隆隆...咔嚓!”

平地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的身子猛缩了一下,游离的思绪也收了回来。我起身探出茶摊外朝天上看了看,还是那般沉闷阴郁。正当我转身回到座位上时,老板的话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老爷,这打完雷就该下雨了,要不您这就去贾家楼避避雨?”

“我懂,我家孩子也这样,闹完就该哭了嘛。我这就动身,不麻烦老板您了。”

“好嘞,客官你慢走。”

这人说是茶摊老板,实际上也是一个眼线,我所做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原原本本地报告给我的上级,因此我并不敢在此多耽搁,简单应付两句便起身向着酒楼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几步,天上飘起了雨点,打湿了我刚刚从怀里掏出的怀表,慌乱中我赶忙用袖子擦了擦被雨沾湿的表,匆匆看了一眼时间便将其收回了原处,紧接着加快脚步朝着酒楼前进。酒楼周边稀疏的游人此时也纷纷涌向了酒楼,车夫们也赶忙往里缩了缩,两堆人各占住了酒楼门口的左右,试图用酒楼硕大的屋檐躲避即将到来的大雨。可是,直到我达酒楼门口时,雨都还未真正大起来,这场景不禁显得有些滑稽。在打量了一下酒楼四周的情况后,我瞥了一眼在左侧躲雨的车夫,出声问道:

“你们不进酒楼躲躲雨吗?这房檐怕是挡不全吧。”

车夫中为首那人听见我的话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回答道:“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在此处等候便好。”

得到回复后我眉头一跳,脸也沉了下来,随后又看向了站在右侧的几位游人,离我最近的那人见状也连忙低头出声附和,表示他们也在此躲雨就好。

听到这种答案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他们点头示意,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后面色如常地迈入了酒楼的大门。一进门,贾家楼的小二便熟络地贴了上来:“诶呦!这不是常爷吗!好久不见啊!这天儿您都来照顾我们生意啊,那可真是...”

“别贫了!快在二楼给我找张桌子,要能看见楼下的地方,知道吗?”

“好嘞!常爷您这边请!”

我一边跟着小二的脚步一边打量着酒楼内的状况,酒楼内没有多少客人,一楼只有几桌零星的散客和一些常见的老主顾,我也简单地和几个熟客打过了招呼,而二楼,则是一位客人都没有,听小二的话似乎也没有人在今天定包房,看来二楼之后很长时间应该是只有我这一桌了。

落座后,小二很快便端着盘子备齐了我常要的东西,一坛窖家酒,两个小陶碗,一盘酱牛肉,半只烧鸡和一盘凉拌三丝,外加一小碗盐水花生。

“这......常爷,有件事,小的不知当问不当问。”小二上完菜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是有些扭捏地站在原地,有些窘迫地问道。

“啊你说,怎么了?咱这关系你有话直说就好。”我有些好笑地答道。

“这......小的平时给您拿东西拿惯了,忘了您这次只有一个人来。”小二看向了摆在我对桌的另一个碗,有些心虚地小声开口问道:“那胡爷今天还来吗?”

我也被他这个问题问得怔了一下,却马上开口说道:“哈哈无妨,碗就放在这里吧,就是麻烦你多收拾一下了。”

“不麻烦不麻烦,诶哟没给您添麻烦就好了,您有事招呼我,我马上就到。”听到答案的小二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之后赶忙去招呼楼下的客人了。小二走后,我打开了那坛窖家酒,给我的碗里满了一碗,又拿过另一只空碗来倒满了酒,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对桌。看着眼前的酒菜,我的心中又咂摸起了刚才小二的话:老胡今天会来吗?

4.

“你个杀千刀的,我就知道你丫的一万个坏心眼。”

“老胡,有言曰兵者,诡道也啊哈哈哈。”

“去你的吧,我就不该信了你的邪。”

“老胡这你可就说得不对了,至少那张照片可是实打实的原件。”

“有屁用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肯定还留了一手。”

“好啦老胡,至少问题确实给你解决了不是,逃兵的问题可比这个严重多了不是。”

我们组织的作风一贯如此,喜欢手中有把柄的人,这类人更容易控制更容易利用。加之数日前的一次行动我们折损了几个人,行动科的人手也逐渐处于紧张的状态,急于吸纳新的力量。情况两相叠加后,我的脑中便出现了这样的计划并在请示上级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才有了老胡现在的身份。

而老胡虽然嘴上在不断地抱怨,行动上可是没有半点含糊的地方,交给他的任务都能够完成得干净利落,比下面那帮酒囊饭袋要强得多。果然不出我所料,仅仅过了三个月老胡便升到了比我次一级的职位上,成为了我的副队长。这三个月里我们经常一起出任务,常常会在完成任务后来到贾家楼这边喝点小酒,关系也慢慢地熟络起来。

大概是去年秋天的某个傍晚吧,我和老胡一如既往地打算前往贾家楼喝酒。我记得那天天气极好,前一日才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使得今日的空气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呼吸间尽是沁人心脾的味道,余晖铺洒在这三岔口上本应是两条光路汇聚在大道上,形成一道巨大光幕,却被贾家楼的阴影挖了一大块,光与暗的交界线刚好处在老胡原宅上。我顺着那条线看到了老胡的房子,注意到房门上已经被贴了大大的封条,不知怎地脑袋里某一根神经突然跳了一下,一种奇怪却又难以言明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又看向老胡,发现老胡也在看着这边的房子,眼中充满了复杂。这时我突然想到了这么久以来并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既然老胡原本是王明德,那他为什么叫老胡呢?

老胡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马上换了一副轻松的样子扭回头去,继续朝着贾家楼走去。我不好多问,心中在思忖之后要不要叫人继续深入对老胡的调查,脸上却一切如常,很快我俩便走到了贾家楼。

贾家楼这一日的客人不少,尚未接近酒楼便能听到其中喧闹,走到门口时更是一阵菜香酒气扑面而来,使我不禁有些食指大动,本有些疲乏的身体也精神起来。老胡更是一马当先进了酒馆,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小二?小二!来个人啊!”

不得不说,老胡到底是当过兵的,这一嗓子下去只见周围几桌的脑袋哗哗都扭了过来,反倒是盯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平时经常接待我们的小二也听到了老胡的声音,做完手里的活后赶忙找了过来:“诶哟!胡爷常爷,您二位请!”

“小二啊,老地方有人吗?”老胡直接出声问道。

“没有没有,这地老板跟我们吩咐过,专门给二位爷留着呢,二位爷今个不来我们可也不让别人坐了。”

“哈哈哈,你这话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不让你们做生意呢,那带我们去吧。”

和小二随便聊了几句后,我们跟着小二来到了我们平常坐的地方——二楼角落靠窗的一方小桌。大概是受职业的影响,如非必要我并不喜欢正中的位置,老胡对此也无要求,索性我们就在此坐了下来,长此以往,这里也变成了我们的专座。落座后,小二率先开口问道:

“二位爷还是老样子?”“老样子。”“好嘞,二位稍等片刻。”

吩咐完后,小二便匆匆离去准备东西了。我们之所以和这个小二熟还是因为老胡一喝就喜欢拉着人一起,小二有时在闲暇时也会被老胡拉着一起喝,这在开始倒是让我有些意外。老胡在我眼中一直是谨小慎微,很冷静的性格,这种反差是否是之前隐藏身份的缘故,我已无从知晓,更不知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东西上齐后,小二便逐个点起了酒楼的灯。贾家楼虽然这几个月生意兴隆,到底还是接了冠玉楼的盘,底子并没有那么雄厚,因此楼里是电灯与油灯混用。虽然不能照得亮堂,却也有着暗淡朦胧的格调,这种感觉使我十分受用,紧张的心也在这氛围中慢慢舒展。酒过三巡,楼中的客人已走了不少,二楼只剩下了我们和离得有些远的一桌,再看老胡已经完全进了状态,作势便又想拉小二上来喝酒。我也不拦着,只是从兜中又掏出了我那有一些大的怀表,打开后一边摸娑着照片一边看着时间。

“小子,咱现在都用手表了,你怎么还天天拿着个怀表看时间啊?”想象中小二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反倒是老胡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嗯?你今个不拉小二喝酒了?”我放下手中的表,有些好奇地看向了老胡。昏暗的灯光使我无法完全看清他的神色,只见他端着酒碗已经坐在了桌边,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也可能是我酒劲上来了吧,压根没等老胡说话,自顾自地便说了起来:“手表太小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怀表大,装得下。”

“你喝大了吧,你说的我咋一句都听不懂。”老胡转头看向了我手中的怀表,似乎想了想,再次开口问道:“里面装着谁的照片吗?”闻言我自嘲般地笑了笑,将手中的怀表合住后递给了他,再将桌上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你这表,你还能买的起这种表啊?”老胡接过表后左右打量了一下,马上便发现了表的异常,怀表的尺寸略有些大,握住时几乎能够占据整个手掌,银制外壳上镌刻着的复杂花纹、镶嵌在表头的红宝石与精致的做工等等,无一不在彰显着怀表的华贵。观察完表外后,老胡打开了怀表,怀表内除了表盘外,另一侧则装着一张小照片,是一名女子与一个小男孩的合照。

“呵......我哪里买得起这种表,这表可是专门定制的,是咱总长特地送给咱的礼物啊。”我在“定制”和“礼物”两个词上故意加重了语气,我想老胡这样聪明的人应该马上能领会我的意思。果然,老胡听到后“啪”的一声合上了怀表,重新将怀表推到了我的桌前,喝起了碗中的酒,不再言语。

“妈的,这可真不是个事。”静了好一会,老胡才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来,顺着老胡的话头索性我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咱这就这样,上面的穷侈极欲,下面的愚蠢至极。”说话间,老胡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给我倒了一碗酒,又出声说道:“小常啊,你这说话咋一套一套的,要不跟咱透个底,你以前不是干这个的吧。”

“行啊老胡,刺探还刺探到我头上来了,那你倒是猜猜我以前是干嘛的。”

“做生意的?我看你能说会道的,还经常整理自己的衣服,做生意的才讲究这么多。”

“君子当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注重仪表也是个人修养,和做什么没关系。”

“那你一定是坐办公室的,被人调到了现在这个部门。”

“哈哈哈,咱这部门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呀老胡。”

“得得得,老子也猜不到,你快说吧,快说说以前到底是干嘛的。”听着老胡的话,我拿起面前的酒碗抿了一口,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想了好半晌才开口回答道:“我以前是一名老师,不是什么特殊的人。”讲起以前的事,我有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心里一放松便一股脑地将事情全讲了出来:

“我本是极为享受教师这份工作的,因为这份工作我认识了我的妻子,也有了我们的孩子......”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至一年多前那次大征兵,老胡你以前也是离城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老胡听着我的话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我的话。

“咱这种读书人,心里多少都有着以经天纬地之才立不世之功的想法,加之当时还特意告知,识字的人来参军有别的工作安排,不用上前线,而且待遇相当优渥。说实话,教师虽然是一份有意义的工作,但是也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很拮据......”

“就这样,我在与妻子商量过后,决定去试一试,却不曾想根本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且不说组织内部明争暗斗不断,高层是贪财溺色之辈,下面都是些酒肉之徒,就连我们的工作也根本不是抵御外敌,自己人打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这到现在,呵呵,想走也走不了咯。”

老胡就这样一边听我说着一边默默地喝酒,时不时也会发出几声叹息。就这样听我说完后,老胡举起酒碗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也举起酒碗向他碰去,对撞使酒洒出来不少,溅起的水花飞到我的脸上使我激灵了一下,有点回过神来:

“别光说我啊,我都说完了,你不也得说说自己?”

“啧,我有啥能说的,你们都把我看了个一干二净了,我还有啥能讲的。”老胡咂巴了一下嘴,不满地说道。

“哪知道那么多,你以前干什么的,你怎么变成老胡的,我们可什么都不知道啊。”老胡喝酒的碗在他嘴前顿了一下,而后又很快把酒喝了下去,显然我的问题戳到了老胡的关节,这种表现更让我有些好奇他的答案。老胡也并未抗拒,摸了摸脑袋便出声说道:

“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我以前干什么的,说好听点是吃百家饭的,说难听点就是个臭要饭的。”

“我爹娘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村里人说是我把他俩克死了,嫌我晦气,都不让我往村里待,最后把我赶出村了。”

“后面这些年我一直居无定所,在这待几年在那待几年,去这家给人当个长工,去那边给人当个苦力,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就这样前几年我来到了离城,在离城生活下来,在这期间我认识了老胡。老胡也不过是老光棍一条,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就这样我在离城时不时地就去找老胡,和老胡也有了一定的交情,老胡也经常照顾我,但是那时我的生活依旧很艰难,直到那次大征兵。”

“咱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大道理,但是我也听过说书先生讲的岳飞、杨家将的故事,我也想过当兵杀敌的,而且他还能够解决我的生活问题,那对我来说肯定是没得挑。”

“可是老子真正去了以后才知道,那些什么说书的都是假的,什么爱兵如子,什么狗屁先锋将军,我们就是去当炮灰的,他们一句话我们得死多少人。”

“刚刚还跟你坐一块吃饭的兄弟下一秒就被打死了,那机枪打过的身子上长了半个拳头大的口,血哗哗往外冒。更可怕的是打阵地战,那大炮炸下来,你旁边一圈全是断胳膊断腿,等你打完这一仗你再回来,你的长官还要让你背黑锅,这种地方怎么待......”老胡越讲越激动直接从座上站了起来,声音也逐渐增大,还好二楼的另一桌已经离开,只剩下了我们一桌,不然我肯定不能就这么让老胡讲着。我举起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巴前,又压了压手掌,示意老胡声音小一点,老胡倒也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屁股重新坐了回去,平稳了一下气息才再次开口说道:

“所以我干脆想了个办法假死在战场上,然后偷偷跑回了离城,再次找到了老胡,我先是和他说......”

“老胡,我要听实话。”没等老胡继续讲下去,我直接打断了他,因为我知道如果让他顺着讲他一定会编出各种理由将这个事情搪塞过去,所以我决定先表明我的立场:“老胡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已经过去的事,过去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实际情况,我才能帮你掩盖过去,懂吗?”

老胡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面色神态动作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但我依旧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那巨大的痛苦与纠结。一片寂静中,二楼的电灯突然暗了下来,小二很快也出现在了楼梯口的方向,朝我们出声喊道:“二位爷吃好喝好了吗?小店就快要打烊了!”

“好嘞!我们马上就下去了。”平时这种对话应当是发生在老胡与小二之间,今天只能由我代劳回答了,老胡闻言正打算起身,我却示意他坐下,紧接着拿过桌上的酒坛晃了晃,发现这坛酒还剩了一些。余下的酒刚刚好倒满了我的碗,我又起身将我这碗酒朝老胡碗里倒了一半,随后双手捧住我的酒碗向老胡说道:“老胡,在这一年多里,你是我认的唯一一个兄弟。你要是也把我当兄弟,你就把这半碗酒喝了,我先干了。”说完后,我将手中的半碗酒一饮而尽,而后把碗摔在了地上,等待着老胡的反应。

老胡看见我这副样子竟然笑出了声来,他一边笑着拿起桌上的酒碗一边学着我的声音说道:“你要是也把我当兄弟,你就把这半碗酒喝了。”

“你大爷的你到底喝不喝啊?”他学我的样子让我有些恼羞成怒,平时不骂人的我也忍不住骂出了声。

“哈哈哈,常爷尿性!我老王干了!”把戏得逞后,老胡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碗中酒也随之入喉,不过他并没有如我一般摔碎陶碗,而是端正地将陶碗放回了桌子上笑道:“小常你都从哪学的这些,碗摔了还得赔钱,啥毛病啊。”

酒气上行的红润遮住了我脸上的羞耻,我转身便向楼梯口走去,老胡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结账时,因为多付了一碗钱又被老胡嘲笑了一通,小二讲这叫真性情,没错,就是如此。

在回家的路上,老胡向我解释了老胡这一身份的由来,在我最坏的猜想中无非是王明德杀掉老胡后掩盖踪迹并替换身份,却没成想事实比我所想的要好得多。他逃回离城当晚就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老胡,但是他自己碍于身份问题却并不敢将老胡送到医院去,据他所说老胡在见到后他不到半刻钟便去世了,若非他当晚及时发现了老胡,可能直到他的屋子散发出恶人气味的时候才会被人所知吧。他愧疚和害怕的无非是顶替了老胡身份和被认出来,所以之后他将老胡安葬在了某处,算是为老胡的人生填补了一个结果。

离城的夜好似一张巨大的幕布,我们在名为离城的舞台上肆意行走着,我们都似乎忘记了自己现实的身份,忘记了世俗的困境,我仿佛扮演了一位享受教书的小老师,他仿佛饰演了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叫花,两人说出的话犹如荒诞的台词一般滑稽。但正如一场戏总有结束的时刻一样,第二天我们便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角色,重新回到了生活之中。

5.

窗外,雨渐渐大了起来,这嘈杂的声音不由得使我有些心烦。我吃了几口桌上的菜却一口酒都没喝,仔细地盯着楼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生怕漏过什么关键的细节。可是整整过了半个小时,这座酒楼都没有再进来第二个人,我甚至几度掏出了怀表确认是不是我看错了时间。

是我记错接头时间了?还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难道说我们的计划已经被提前洞悉了?我已经暴露了?还是说人已经在酒楼中了吗?这反常的情况使我一瞬间想了许多,时间的偏差带来了心理的紧张,我在脑中迅速回忆有没有漏掉的信息,却始终没有得到什么答案。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大却宛若一道炸雷一般在我耳边响起:

“小二啊,老地方有人没有?”

我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艰难地将目光投向酒楼门口,一道消瘦的身影俨然出现在了那里。怎么还真来了?他来这里做什么?我的脑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出现了那个我极度抵触的答案,可是这种天气若非事出有因,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来这种地方。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说不定他们也忘了这个事情,说不定老胡来这里真的只是凑巧有别的事,我这样安慰到自己。

“那你快带我上去,我也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老胡的视线随着小二的手落到了我的方向,我硬着头皮向老胡打了个招呼,脸上憋出一个还算正常的表情,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酒楼的木梯传来的一声声脚步,就像鼓槌一般一下一下敲在了我的心头。待到老胡走近后,我才注意到老胡全身上下已经完全湿透,有些佝偻的身体仿佛风稍大点就能完全压垮他。他到了以后也完全没什么架子,打量了一下桌面就开口说道:“嚯,这都给我倒上了,你啥会儿学的算命啊,这都能猜到我要来?”

老胡轻松的口吻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舒缓了一些,但我仍旧不敢完全排除他是接头对象的可能性,于是我拿起筷子扒拉起了桌上的菜,小心试探道:“这些都是小二自个上的,我可没那本事知道你要来,这大雨天的你跑来干嘛了?”

“来肯定有事啊,没事谁这天气乱跑啊。”老胡回答以后直接落座拿起酒碗就来了一口,我本想继续追问他来这有什么事,却见他一边挑出一只鸡腿塞到我这,一边说道:“倒是说说你,怎么好几个月都不见你人,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哪里了。”

“这......任务特殊,那件事情后都变成单线联系了,哪还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啊。”我没有吃老胡夹来的鸡腿,而是随意地吃了口凉菜,等待着老胡的下文。

“你这一甩手走了,烂摊子可甩在我头上了,这顿饭可算你请的,我可不掏钱。”老胡倒是没有管太多,边吃起桌上的菜边讲起了这几个月间他接替我的职务后发生的各种事情,但我却没什么听的心思。

大约半年之前,我们组织在一次行动中抓获了一名敌方的情报人员,在我和老胡的配合下,成功逼问出了敌方在离城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联络点的位置信息。当天我将情报上告后,上级便当即决定由我和老胡带队直接对敌方该联络点展开突袭。那晚,我们的行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抵抗,这使我们更加确信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行动中,老胡更是一马当先进入了敌方藏匿的楼内,阻止了敌方对情报的销毁,他自己也是因此负了伤。在送老胡去了医院后,我独自将情报拿给了上级并如实汇报完现场的情况后,跟着他一同前往了总长的办公室。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总长看到截获的情报后的神情,先是眉头一皱,随后聚精会神地翻看起来,紧接着越看越激动直接从座上站了起来,放下情报后又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最后将眼神锁定在了我们二人身上,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俩看过这个情报了吗?”

他的语气很轻却裹挟着可怕的威压,如同缩起身子的毒蛇一般,好像下一秒就会露出尖牙咬断我们的脖子。我的上级见状连忙低下头表示没有,我也低头表示第一时间就把情报送了回来,没有私下看过。总长这才松了一口气,很快他示意我的上级离开,让我单独留下,我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数,却只能硬着头皮在这里待着。

上级离开后,又过了好几分钟,总长才邀请我坐到了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上,随后将文件扔到了我面前的茶几上,大概是让我看一下的意思。我没办法拒绝,索性拿起文件看了起来,终于我也明白了问题的性质有多严重了。根据情报显示,我方组织内部在离城有不少的渗透人员,且已成功策反了一部分中高层人员,后面还有些什么因为焚毁的原因已经看不太清,可是单就这个情报而言,已经是字字诛心,到处透露着可怕了。

“所以,您是怀疑到我身上了吗?”结合情报与总长的行为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种情况已是避无可避,倒不如干脆问出来得好。

“哈哈,不会,小常。正是信任你我才会将情报拿给你看,你可算是咱这为数不多的我能够相信的人了啊。”总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道。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身体重了几分,脸上却装出松了口气的样子,继续对总长说道:“那您难不成,是怀疑老胡吗?”

“倒也不算怀疑,只是他是你带回来的人,还没干那么久,底子怕是没那么干净吧。”

“总长,老胡的身份我们是调查过的,他就是个逃兵,原件还放在我那里呢。”

“我知道,只是......”

“总长,这份情报是老胡拼了半条命拿回来的啊,您......您要明察啊。”

谈到老胡,我确实有些急了,也不知我是有些恼怒他对我担保的质疑,还是单纯地为老胡感到不值。总长见状笑了笑回答道:“他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论,我对他另有安排,倒是这里有一项特殊的任务,需要交代给你......”

就这样,老胡在医院待了整整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甚至连我也不能接近老胡的病房,看来说是治病实际上和软禁差不多。等到我再次见到老胡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那一天算是个多云天,一大早下属便通知我总长有事叫我过去一趟,但是当我坐上车后,却发现车前往的并非是总长的府邸,而是径直向着城外开去,那段路属实绕得很,走了半天才终于在一处树林前停了下来。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荒无人烟,载我的车前还停着两辆轿车和一个载人的小卡车,霎时间我便对来这里的目的懂了几分。无需指引,我便走进了严实的密林之中,没走几步路便豁然开朗,只见总长以及其他主要负责人都已到了这里,而被这一行人围在中间那片空地的赫然是老胡。

“诶哟,正好小常也到了,来来来。”总长听见背后一阵响动后,扭头注意到了我,招着手让我站到他的旁边。我对看着我的诸位领导一一点头致意后,走到了总长旁边站定,一同看向了站在中间的老胡。

“小常我可跟你讲,整整过了两个月才揪出来这一点人,工作进展很不顺利啊。”总长看似是在对我说,实际上声音却很大,我大概只是个扩音器吧。饶是如此我也只能连连附和。就在这边讲话时,几个卫兵从左侧拖上来七八个被捆得严严实实,头上带着麻袋的人。那些人就像垃圾一般被随意丢在了空地中间堆叠在一起,任凭他们抽搐着滚向四面八方。我则看向了老胡,老胡也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等待这边的命令。

“小胡啊,看你的了,处决这些人可也算大功一件啊。”准备齐全后,总长大声朝着老胡叫了一声,示意他可以动手了。老胡看了一眼总长又看到了站在总长一旁的我,他并没有犹豫太多,从腰间掏出手枪上好膛后深吸一口气,转身便向那一堆人走去。就在这时,其中有个人头上的麻袋在他的强烈挣扎下掉了下来,那张脸我们都十分熟悉,正是我们的后勤科的科长。几乎在袋子掉落的同时,他的话也跟着冒了出来,当然无非是什么他是被诬陷的冤枉的之类的话,再然后就是些叫骂声,这我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总长的脸色有些难看,毕竟句句都是朝他去的。

“砰!”他口中的话还没说完,老胡便走到他身前扣动了扳机,那位后勤科长也再没了动静。短短几息之间,树林中的飞鸟纷纷四向逃离,振翅的声响与尖锐的鸣叫为那几人演奏起了通往地狱的乐曲。我万万没想到老胡下手如此干脆利落,这倒是使我松了口气,再看一旁总长的嘴边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辛苦了小胡!回来吧,让他们收拾。”总长朝老胡招了招手,老胡也擦了擦溅在他身上的血,重新将枪别回了腰间后,走回到这边,瞥了我一眼又很快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而刚刚将人拿上来那些卫兵也拿着铲子跑向了那堆尸体,准备善后。天上的阴云此时已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阳光,光洒在那片躺满尸体的大地上,流淌在地上的血格外鲜红,我扭回身去不再看这诡异的场景,跟着总长一同离开了此处。

回去时,总长邀请我和老胡与他同坐一辆车,我们也干脆直接坐了上去。路上总长先是交代老胡,要老胡接替我的目前的位置继续工作,随后让老胡在总部下了车,我与他则一路抵达了我的家门口。

“小常,从今天起你与我单线联络,那边我已经尽可能安排好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总长坐在后座淡淡地说道。

“总长,我......”下车后,我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我家,心思完全无法安宁。本以为两个月里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临行前却依旧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所包裹,我不知道这数月间我会面对什么,这种未知最令我不安,我试图多说几句话尽可能拖延启程的时间,却被总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

“小常,你是聪明人,去和老婆孩子道个别就准备出发吧。”说完,总长的车便扬长而去,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朝着我家里走去......

6.

“老子都说累了,说说你吧,这几个月都干嘛去了?”老胡说了很多话,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但是每当我问起他来这里的目的,他总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于是冷不丁地直接说道:

“老胡,要来点窖家酒吗?”这是临行前他们交代给我的接头暗号,按照暗号接下来对方应该回答的是:不了,还是来点高粱酒吧。不知怎的,当我嘴上说出这句话后,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仿佛揪住了谜团的线头,似乎拆开它便能看到被包裹的真相,但是一道道疑问如同死结一般,始终阻挠着我拆解的过程。

老胡听完话先是马上准备张口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眉头一皱,笑着摇了摇头,开口喊了一声小二,然后朝他招了招手。我顺着小二的方向看去,虽然老胡再没多说半个字,小二却立马行动起来,只见他跑到酒柜旁取下一坛酒,双手托着朝我们这边走来。天色有些昏暗,我并看不清他抱着的是什么酒,不过老胡的神情,小二的反应都向我揭示了某种可能。

一楼到二楼的距离不过数十步,我却觉得格外的漫长,沉默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心跳,我眼睛死死盯着老胡,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而他却不知看着桌子某处出神,我转而将目光看向了逐渐走近的小二。

“小常同志,新酒别急着开嘛,先把剩下的酒喝了。”小二把酒交给老胡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这里,我定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一坛未开封的高粱酒被老胡端正地摆在桌上。这番动静使我最后一点祈愿也落空,不得不去接受这难以消化的事实。但在明白现状后,我的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情绪,相反有一丝淡淡的释然,紧绷的神经直至此刻才迎来了久违的舒展,身体也有些放松下来。

“同志同志,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志同道合,还真是不错的叫法。”

“确实,我也很喜欢这个称呼。”老胡一边说着一边将我的酒碗推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酒中有些憔悴的面容,有些不敢相认。

“小常,这可不是我平常认识的你,我印象中的你应该更聪明沉稳,今天这是怎么了?”老胡接着开口问道。是啊,我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副模样呢,无精打采,眉眼耷拉,嘴角不自觉地下咧,甚至皱纹都深了几分。听着老胡的话我又认真看向了酒中的自己,我有些不解地问道:“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先讲讲这几个月间发生的事情吧,我可是都和你讲了。”老胡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碰了碗后向我说道。见他这样,我也举碗抿了一小口,熟悉的酒香瞬间充斥了我的鼻与喉,洗刷了我涩滞已久的大脑,我略一思索开始说起了这几个月间我的见闻。

在这数月间,我被总长派往对方组织开展反渗透行动,目的是尽量获取完整的敌方渗透与策反人员名单。根据总长的安排,我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获取了对方的信任,随后这段时间里我被对方安排去执行了各种任务,也进一步了解了对方组织的作风与原则,现在看来这些不过是对面有意为之。说实话在共事后,我心里最先生出的是一种折服感,我未曾想到不依靠权力金钱的诱惑,不使用欺诈威胁的手段,只与信仰与理想为伍便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再紧接着便是因为这种折服而诞生的绝望与恐惧,这几个月我完全感受到了两个组织之间巨大的差异,我完全看不到我们获胜的可能。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每一刻都在担心我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寝食难安,直到我终于收到了对方派来的接头任务。

现在想想,当对方说出“贾家楼”和“窖家酒”的时候,我就应该已经明白是什么情况了,只是当时我满脑子只想赶快逃离,忽略了这些信息,这才造成了今天这种完全被动的局面。如果我早些想到的话......

“那假如你早就知道的话,你打算跟总长汇报后出卖我吗?”老胡出声打断了我。

“我想,是不会的。”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思考着老胡的问题,碗中的酒逐渐见了底,想了许久才说出了我的答案。老胡听完嘿了一声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接过我的碗同他的碗并排在一起,又倒上了两碗窖家酒。“老胡,虽然现在问这有些多余,但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拿过酒碗后,朝着老胡举起了碗,我紧盯着老胡的面容,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是谁重要吗?”

“很重要。”

老胡没有多想举起碗便碰了一下:“至少我还是你的朋友。”这个回答既让我有些意外,又让我有些放心,我想无论老胡是什么身份,撇去处境不同,我们依旧是很好的朋友。碰过碗后,我不再拘谨开始大口喝起酒来,老胡也干脆喝了起来,虽然我已经明白了前后状况,可对我而言依旧有很多疑问,于是我索性借着酒劲问了出来:

“老胡,你来这到底是干嘛的,这种天气无端来这会让人怀疑吧。”

“我接替的可是你的职务,你想想如果今天接头的另有其人,你这会应该负责什么?”

“呵......原来那些人都是你带来的,不让他们进门也是你的命令吧。”

“想的不错,他们要是进来了,我们可不好办了。”

“贾家楼呢?你们的联络点?就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嘿嘿,这是我们目前在离城最大的临时联络点,灯下黑嘛,你们很可能想不到。”

“那店家,小二这些都是你们的人?不会连后厨都是吧。”

“不止,一楼那些咱们常来见到的熟客,也是我们的人。”

“那我现在当真算是四面楚歌了啊......”老胡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我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处境远比我想象得更为凶险。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就这样思索着碗中的酒再次见了底,也在这时高粱酒浓烈的香气猛地钻入了我的大脑。我抬眼再看向老胡时,老胡那双有些黝黑的双手已经抱着酒坛子伸到了我的碗前:“怎么样,还喝的下吗?要不要尝尝?”

我看了眼碗又看了眼老胡,点了点头。与窖家酒不同的是,高粱酒入口更香醇甘冽,喝了两口我便喜欢上了它的味道,对面也时不时地发出了舒爽的声音,看来之前没有尝试高粱酒的味道也算是一种遗憾。静静地喝了一会后,老胡率先开了话头:“喜欢这酒的味道吗?”

“还不赖,以前没试过,挺新鲜的。”我抿了一小口回答道。

“小常同志,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听到这话,我有点来了兴致,自从在这里见到老胡后我一直在想我究竟遗漏了什么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老胡这话让我看到了解开疑问的可能。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老胡便继续说道:

“当事情走向如你所料时,你便会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我本想习惯性地反驳这句话却最终没有张口,只能用酒来掩饰自己的沉默。诚然这确是我难以否认的事实,长久以来我都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开展行动,大多数时并不会产生意外的结果,这便使我极度依赖自己的判断。

“其次,据我们所知你身边并无可以为你建言献策的人选,此时你便成了一座孤岛。于是,我们专门为你设了一个圈套。”圈套二字一入耳,我的嘴角便是一抽,脑中立马想到了我和老胡初遇的那个夜晚,当即放下酒碗出声问道:“那晚追杀我的人是你们安排的?”

老胡也不藏着掖着,干脆将事情告诉了我:“还要更早一些,那晚你暗杀对象的一些信息便是我们透露出去的,之后你暗杀的全过程皆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不然怎么可能在酒楼黑灯之后在一片混乱中锁定你的位置呢?再之后逼迫你的逃跑方向到我的住处,才有了后来的事情。”老胡云淡风轻地便讲完了事情,我却听得是冷汗直冒,这种一环扣一环的窒息感作为对手来说,绝不愿意体会,我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就成为了被套中的麻雀。

之后老胡一边小口地喝酒一边跟我说了诸多他们的准备,听着听着心中的惊惧已经转为了深深的疑惑,对方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深吸一口气,喝完了手中的酒,趁着酒气索性问了出来:“你们利用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想弄死我早就动手了吧。”

我本以为老胡会继续轻松地讲起他们的计划,却不料老胡一转松弛的态度,放下了手中的酒正色道:“小常,如果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会如何做呢?”老胡话还没说完我便似乎明白了他要说什么,说实话在共事的数月间,我的内心十分挣扎,我后悔没能先一步遇见他们,后悔将自己和家人逼入了难堪的境地,此时我的脑中,我的心中,那个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硬生生被我咽了回去,挺直的腰板重新缩了回去,话一出口已是另一番模样:“我哪有什么回头路走啊,我还有家人,还有......”

“小常同志,你是我们计划中的第二号人物,针对你的行动一方面是为了渗透入离城敌方组织,另一方面是为了清除你在敌方组织中的存在。”没等我说完,老胡便打断了我,窗外的暴雨夹杂着雷电的鸣叫,却依旧难以掩盖老胡坚决的声音,我只得安静下来继续听他的言语:“经过这段时间的测试,我们认为你确实拥有能力出众且坚持自我的品质,因此我们决定尝试吸纳你进入我们的组织中,但同样若策反行动失败的话......”

讲到这里,老胡有些复杂地瞧了我一眼,眼神对上的一瞬间我便明白了老胡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头补全了后面的话:“失败的话,便将我就地格杀对吧。”老胡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不再看我,又很快地将头扭向一边,有些心虚地继续说道:“小常,你知道的,你虽然只是行动科的一个总队长,但是这个位置我接手过后才明白它有多重要,我们不可能放任你这种人在这个位置上的。”

接受了结局的我,突然有些释然了,就这样我看向了不远处的窗外。很好了,至少没死的稀里糊涂,所有的疑惑被解开,我也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总比死得不明不白好。暴雨还很大,不知许久未见的儿子有没有好好吃饭,也不知妻子这几个月来过得如何,本答应事了便回去陪他们去外面逛街,还做得到吗?万一一会老胡开枪的声音被打雷盖住了怎么办,外面的人还能及时听见吗?

“所以,今天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里了对吗?”原来临死之前是这样的感觉,我的心中五味杂陈,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很多,却唯独没有多少恐惧。

“所以我在问你的选择。”老胡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掏出了那把枪,放在了桌子的右手边,手紧紧按在枪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

“砰!砰!”

8.

距离我丈夫的葬礼已过去一月有余,时至今日我仍旧难以接受丈夫离世的事实。本以为那天结束后,我们一家人便会团聚,我们能一起去孩子最喜欢的那家西餐店共进晚餐,能一起逛街,一起散步,重新回到一起生活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一家子都被丈夫的上司控制着,但是我想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人还在一起那比什么都强,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根据他们的说法,楼上开枪后外面的人马上冲了进去,和一楼的人打成一片,等到有人冲到二楼时已经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丈夫和他的朋友老胡。老胡我也是认识的,我丈夫还在那段时间老胡经常来我们家,我现在都记得有天晚上我丈夫和老胡两个人喝多了在家里互相耍酒疯,气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之后丈夫出差走了,老胡也经常照顾我们母子俩,在我丈夫葬礼那天,老胡拄着拐杖哭得最厉害,一直在说什么他没有保护好我丈夫之类的话。我之前埋怨他为什么不保护好我丈夫,前段时间我根本不想见他,直到最近我才慢慢不再怨恨他,这也不是他的错,毕竟他也受了很重的伤。人既然已经不在了,再多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我和孩子之后又该如何呢?

“夫人在家吗?我是老胡啊。”今天,我本来照常收拾着家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放下手中的活后,为他开了门。只见右手拄着拐杖的老胡尴尬地笑了两声,那拐杖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影更显沧桑,想必这件事让他的心中也很难过吧。

将老胡请进来后,我本想为老胡泡杯茶再和他聊聊天,怎料老胡坐到沙发上后示意我也坐下,不用麻烦。我有些不解,却没有抗拒,一同陪他坐在了沙发上。只见老胡打量了一下周围后,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着什么东西:“夫人,这是之前还没来得及交给你的遗物,你收着吧,也好留个念想。”紧接着我便看到了那极为熟悉的怀表,虽然他的手完全盖住了表,但是那个尺寸很难认错。

我郑重地接过怀表,想要打量一下,却赫然发现怀表的银质表盖的中心处有一块几乎被洞穿的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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