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里有只小妖。”小男孩拨开草丛，压低着声音有些惊诧地叫出声来。
草丛里躺着的是一只桃花妖，小小的女孩子，才成人手掌那般大小。小妖正熟睡着，脸颊看上去很软，头上长着两只小犄角，粉色的衣裳，整个身子蜷缩在草丛中，有点可爱。
小男孩蹲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小妖，眼里闪烁着新奇的光。
“嘿，”小男孩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小妖的脸颊，“小妖，小妖。”
“师父！”小妖几乎是惊醒着从他手掌上忽然起身，当她看清楚小男孩的容颜后却又默默低下了头，“不是啊……”
小男孩来了兴致，凑近了小妖：“喂，你刚说什么？师父？谁呀？”
小妖不理他，把头扭向一边。
“喂，小妖，你倒是理理我啊！”小男孩不罢休，用手指小心将小妖的头又转到他这边来。
小妖盯了他几秒，没好气地道：“人类，不要随便找我搭话。”
“你这小妖，还挺有意思的哈。”小男孩笑了笑，用手指轻抚着小妖的头发，见小妖不反抗，又问，“小妖，你叫什么名字呀？”
“夭儿。”虽然说着不要找她搭话，但小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像个前一秒还在生气下一秒就能笑出来的小孩子。
“妖儿？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
小妖立刻从他手掌上站起来，狠狠地踩了一脚，气鼓鼓地冲小男孩喊道：“你懂什么？师父给我取的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师父说很适合我的。”
看着手掌上小小的桃花妖生气的样子，竟然有些可爱，小男孩笑出了声：“哦，是这个‘夭儿’啊，好名字，哈哈……”
夭儿白了他一眼。
“你总说‘师父，师父’的，到底谁啊？”小男孩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夭儿好久没说话，半天才不掺丝毫感情地丢下一句话：“人类，别管我。”
还没等小男孩反应过来，夭儿便从他手上跳下去，一下子跑没了影儿。
“没意思……”小男孩仰头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了，站起身来，双手在脑后交叉起来，踱着步子，“回家吃饭喽——”
夜，揉碎的星星布满了天幕，洒进与星空同样颜色的大海。
夭儿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直直地盯着海面，海面波澜不惊。
夭儿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沉入海底的繁星，哼着无名的曲子。
那曲子是师父常哼唱的。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师父在海里，夭儿就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听师父哼着这支曲子，看星光洒在师父的脸上，就这样安心地沉沉睡去。
夭儿的师父是条人鱼，一位很美的人鱼少年。
那日桃花妖不小心落入海中，幸是被人鱼少年所救。说是为了报恩，桃花妖缠上了人鱼少年，嚷着他救了自己，硬是要喊人鱼少年作“师父”，还让这位师父给自己取了名字叫“夭儿”。夭儿现在还记得那天人鱼少年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时脸上憧憬的神情，因为那是他从人类那里学到的叫做“诗词”的东西。人鱼少年很喜欢人类。
夭儿哼着曲子，与空气对视着——那里曾是师父的位置。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夭儿向着海说：“师父，夭儿睡了，如果你回来了就叫醒我，我一直在这里。”
想了想，夭儿又接着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海没有回答。
翌日。
“夭儿，天亮了怎么还睡啊，夭儿。”迷迷糊糊中，夭儿听到身边传来这样的声音，师父？
夭儿睁开眼，眼前却是昨天那个小男孩。夭儿又低下了头，心里嘲笑着自己：怎么可能啊……
“怎么每次你看到我都这么失望啊，我做错什么了吗？”小男孩的话里是委屈，但语气里听得出只是没话找话的小玩笑。
“人类。”夭儿淡淡地回道，头也不抬。
小男孩不服气：“怎么了啊，人类惹你了吗？我又不是自愿选择成为人类的。”
夭儿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人类。该怎样面对师父最喜欢的人类。伤害了师父的人类。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小男孩笑着去抚夭儿的头发，“我想成为桃花妖，那样你就不会不理我，我们就可以一起玩啦！”
小男孩眼里带着憧憬，夭儿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师父提起人类时不经意露出的笑意，也是夭儿听着师父唱歌时溢满心里的欢喜。
小男孩见夭儿没有躲开，便开始了闲聊：“夭儿你在这里不危险吗，如果大风把你吹到了海里怎么办啊？”
“不会的，师父会保护我的。”
“你师父到底是谁啊？”
“不许问这个。”
“好吧好吧，下一个问题，夭儿为什么不喜欢人类啊？”
“不要管我。”
“夭儿喜欢大海吗？”
“喜欢。”
“我也喜欢。夭儿喜欢大海里的什么？我喜欢海星、海螺。”
“喜欢人鱼。”
“大海里真的有人鱼吗？夭儿认识吗？”
“嗯。”
“是吗？那个人鱼是不是很漂亮？叫什么名字？还会出现吗？”
“换个话题。”
“……”
一个人类小男孩和一只小桃花妖，就这样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在海边聊了很久，阳光在海面上跳跃，又映入他们的眼眸。
“你家在哪里？”小男孩忽然问起。
“没有家。”夭儿答。
对她来说，只要是有师父陪伴的地方，哪里都是家。但师父没了，家也就没了。
小男孩若有所思，忽然将夭儿提到自己手掌上，说：“那就去我家吧。”
“不、要。”夭儿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啊，我又不吃了你。”
“反正不要。”
小男孩的家离海不远，当小男孩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为鱼缸里的几条金鱼换水，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桌边看报纸。
“回来了啊，”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头看着门口的小男孩，“手上是什么？”
小男孩将双手往前捧：“是我的朋友！”
“是吗？”妈妈笑着向小男孩走来，仔细打量着小男孩手上蜷缩起来的小人儿，“好可爱的小妖怪，这是桃花妖吧。”
“嗯！她叫夭儿哦。”小男孩兴奋地点点头，神采奕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吗？”爸爸放下报纸也向这边看来，“还是只有文化的小妖啊。”
三个人笑起来，而夭儿躺在小男孩的手掌上用拳头使劲捶他表示不满：“都说了不要来嘛……”
大海。岩石。人鱼少年。桃花妖。
风，吹散了桃花飞舞萦绕，吹起了浪花溅起碎开。
海边的人鱼少年，笑着，温柔又有些凄凉，眼里在闪光，他哼着最喜欢的那首曲子，把手伸向了桃花妖。
岩石上的桃花妖，早已泪千行，紧紧地抱着人鱼少年的手，不肯放开。
人鱼少年的身体慢慢变成了泡沫，无数的泡沫，被阳光照得很好看，被风吹散在四周又破开，直到最后，桃花妖紧紧抱着的他的手也化为泡沫，散了，破了。
“啊啊啊——”桃花妖双手紧紧捏着胸前的衣服，绝望地嘶吼，泪与声与心随泡沫一同破碎了。
桃花飞舞，泪眼朦胧，乱了她的视线，只听到自己颤抖的嘶吼。
“啊！”夭儿猛地惊醒，一身冷汗。
夭儿小声地哭了起来：“师父……我想你了，你回来啊……”
那是梦，又不是梦，或许称之为回忆更为准确。
那是曾经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也是萦绕着夭儿的无尽梦魇。
人鱼少年喜欢着人类，但人鱼无法上岸，无法亲近人类。人鱼少年找到海底的巫师，喝下了巫师给的药水。巫师说，喝下了药水后，人鱼便可以上岸了，那时人鱼的尾巴将会变成双腿，可以与人类一起游戏。巫师还说，可是当所有人类忘记人鱼时，人鱼就会变成泡沫，彻底地从世界消失……
那之后人鱼少年很开心，他交了许多人类朋友。也许人鱼少年从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类的朋友所遗忘，因为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那样美好，因为他们说好永远不会忘记彼此，因为他还记得他的人类朋友。
之后的夜，夭儿没再睡着了。
天刚微微亮，趁着一家人还没醒来，夭儿蹑手蹑脚离开了她的小床，准备回到海边去。
清晨的风带着些寒意，吹在夭儿身上，夭儿不禁打了个寒颤。几颗星悬挂在天幕，看起来有些凄冷。夭儿没管，只顾着朝大海的方向前行。
中午时分，小男孩又来了。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啊……”小男孩撅起嘴说，“害我找了你好久……”
夭儿不理他。
小男孩问她：“大海有这么好看吗？”
夭儿没看小男孩，盯着大海点点头。
“你不愿意去我家就算咯……”小男孩低着头斜眼瞟了眼夭儿，见夭儿没有反应，他也不气馁，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
小男孩每天都来，每次来时会带着些食物、故事，渐渐地，夭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有一天，小男孩来找夭儿，满面愁容。还不及夭儿询问，小男孩说：“夭儿，我要搬家了。”
夭儿的心一紧，转身背对小男孩，呜咽着说：“你赶紧走吧！”
小男孩抿了抿唇，说道：“我以后会回来看你的……”
“骗人！”夭儿哭了起来，“我最讨厌人类了！忘了师父，现在也要忘了我，是吗？”
“不是的，我不会忘记你的！”
“骗人……”
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不欢而散。
第二天，夭儿偷偷看着那一家人开着车离开，泪水盈满了眼眶，心中追悔莫及。
从此，夭儿一人守着海，等师父，等小男孩……
一年后的一个清晨，夭儿在草丛中醒来，微风吹拂着桃花纷纷落下，很好看。
夭儿乘着花瓣飞舞，降落到岩石上，望着海面的花瓣和跳跃的阳光。
远方有人跑来，夭儿没注意，只顾着看海。
“嘿！”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呀！”夭儿一惊，从岩石上掉了下去。
一双手接住了夭儿。夭儿睁眼看，蓝天下粉色的花瓣飞舞，面前人笑眼盈盈。
“夭儿，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