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远方

这是一座南方小城,我叫她“故乡”。在我印象中,这里人们都有着相似的记忆和关联。我们的父母都是公务员,我们住的房子只相隔一条街,我们彼此不见面却相识。这是一座微观城市,是所有城市中个头最秀气的那一个。这里没有重工业,人们依山傍水,过得安逸朴实。


许多人并不安于现状,他们试图逃离。从绿皮火车,高铁,再到飞机,人们选择各种交通方式,都是为了抵达那个远方。我们都歆羡能够飞翔天际,有朝一日荣归故里,被赞誉围绕,欣喜。


有人飞走了,不会再回来。他们常说,“故乡太慢,跟不上我的节奏”。


2012年,我抵达南半球开始我的新学业。本以为我将面对繁华绚丽的异国人生,却不曾想,我所见所闻皆是小人物的市井。他们都是不安的无脚鸟,他们来自大洋洲之外的地方,选择一处异土,却就此生根发芽。


我遇到过一名当垃圾处理员的尼泊尔小伙儿。他黝黑的皮肤衬托出他洁白的牙齿,他每天穿着制服在车站一带工作。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尼泊尔口音,说起英语来速度飞快,但表情丰富,音调总是显得很雀跃。


“嘿,你在干吗?”


“我在上班,很忙啊,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开心?”


“因为我的名字就叫Happy啊!”


他的工作,在我们中国人眼里,那是不太高档的,并非写字楼里的西装革履。他每天要在垃圾车旁边呆上一整个下午,常常也落得满身酸臭。有时,工作累了,他会向商铺老板讨一罐冰镇的可乐。随后一通豪饮,好不欢畅。看到那样的画面,我在想,人生每天如此,怎么能不快乐。


我还遇到过一位书店老板,上海人,上世纪90年代“逃离”中国,手上揣着东拼西凑的5000美金就开始他漫长的澳洲移民路。他戴着一副眼镜,说起话来声音细细小小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说,他这一辈的人,早就习惯了大隐隐于市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亘古不变,从天亮到日落,他只守着他的书店。


他指着窗外,对我说,“喏,那条街,我开店的时候,它就是这样,连周围的建筑物都没变过”。


反而是上海让他不适应了,每隔几年,他会回国探亲,但最近这些年,他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站在小时候玩耍的地方,他常常感到迷惑,那些平房已经被高楼大厦替代。没过几年,那些高楼大厦旁边又多了几栋古怪的建筑。人们感叹,上海是中国的缩影,日新月异绝不是故弄玄虚的说法。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平淡,不愿再改变。“回去了能干什么?还是不回去了吧。”


另一个,是在做餐饮的厨师。他是个操浓重广东口音又半句英语不会的粗人。早年,他在国内北上南下到处揽活儿,跟着别人做后厨承包生意,曾沾染许多不良嗜好。每次回家,都要和家人闹,和妻子的矛盾日益加重,终于感情破裂,离婚收场。


2003年,他和小时候的青梅竹马重逢,没过多久他再婚了,并且带着儿子跟随她来到了澳洲。但好景不长,儿子和这个后母的关系一直不好。事情逐渐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又离婚了。


心灰意冷的他带着儿子相依为命,偶尔一次回国探亲,见到了前妻,两人冷静聊了聊。他看到儿子始终和母亲关系好,加之周围亲戚好友的劝和,于是他决定和前妻复合。


但这些不过是他来找我帮忙编的故事。真相的落脚点是,他在03年因为配偶的关系移民澳洲,如今离婚后,他希望用自己的澳籍身份将妻子也接来澳洲。于法律上,他必须说明其中的缘由,于是我便成了这段故事的编撰者。事实上,他来澳洲,是和小时候的青梅竹马达成了假结婚的协议,最终目的是想把家人全部安置在这个异国他乡。


真相,有时显得比故事更加故事化。孰真孰假,其实我并不知道。


我问他,用尽十年时间,只为一个身份,值得吗?


师傅笑笑,说我太年轻,不懂事。


“我没有大的梦想,没读多少书。但我知道,只要我的孩子有个好的未来,那我就满足了。”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人生哪有那么多的成功?我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很真实。”


这些画面一直落在我的脑海。


无数个小城上演着无数个离别与落脚的故事。我们常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甚满足,我们妄想逃离,每日每夜歆羡着别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在路上的姿态。有人游走于城市边缘,誓言做个永远的过路人。我们大多数人都徘徊在异乡的莫名街道,只不过偶尔从巷口张望别人洗衣做饭的琐碎。


我打工时,遇到一名为人尖酸苛刻的店长,但她又时常打翻东西,落得一身狼狈。情绪阴晴不定,我们背地里都叫她“杀姐”(她名字中有个莎字)。


可有一天晚上,在做完所有工作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真的要回国吗?”


我说是。她继续问,那你要做什么工作呢?


我说记者或者编辑吧。


她忽然一阵沉默,片刻之后,她说:“我留下来,是因为老板答应给我办工作签。我既然已经离开马来西亚,我就必须在这边拿到身份。其实,谁不想回到家里呢?但是现在,就算我想回去,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你很好,你有自己的梦想。但是我们只是为了一个安定的生活。漂泊,也是为了以后的平静。”


我有些讶异她突然对我说的话,她察觉出,却只是笑笑。那个瞬间,我有种错觉,她其实和我一样,多少人都如此,陷入了平淡与漂泊的迷思中。


我忽然想起库切《耶稣的童年》里的那个“我”:西蒙。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过去,西蒙远离家乡,为了寻找大卫的生母,他带着大卫来到了异乡小镇。


西蒙有野心,他讨厌每天都吃同样的黄油面包。但小镇的人却不这样,他们甚少关心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们都是库切笔下的那个不知足的西蒙。我们从不曾抵达远方,亦没有逃离故乡,我们只不过是跋涉千山万水,窥探另一种平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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