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益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月色如玉,美人如玉。
他怔然盯着窗边沐浴在月光里的佳人,有些恍惚,仿佛错乱了流年,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醒了?”她问。这才将益阳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靠着床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才开口,“什么时辰了?”
璇玑一愣,看了看外面的天时,估算了一下:“子时三刻了吧。”
“这么晚了……”益阳垂目轻笑了一下,“宫里规矩大,娘娘还是请回吧。”
璇玑一愣,随即轻声笑起来:“益阳,你是这样的人么?”她索性走过来,在床边坐下。离得近了,看清楚彼此的眉目,两年的离乱,生死轮回,谁都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又都早已在心中想了无数遍重逢的情景。她抚上他的脸颊,轮廓骨骼是早已烂熟于心的,粗粝干燥的肌理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你……瘦了。”
他笑了笑,眼角折起细密的纹路,“何止是瘦了,璇玑,你的夫君已经死了。”
无论如何,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她的掌心仿佛被烙铁烫了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回来就好。”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手,直到那只手落在了他身侧的被子上。暗红色的绫缎被面,玉雕一样的手,让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天极殿窗户里透出的那个人影。“是啊,还多亏了你。”终于将眼睛抬起,迎上她的目光,在那里面发现了一丝惊讶,一丝宽慰,“谢谢你安排的一切。”
“我安排的?”短暂的惊讶过后,她用笑容掩饰心情:“我能做什么?”
“云满。”他轻轻说出这两个字,在觊觎良久之后,握住了那只手,“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
这是李太白诗中的句子。“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襄阳王府外的那间羊汤馆的名字,也是取自这首诗。
见璇玑被他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得发怔,益阳低声吟出后面的几句:“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他说:“璇玑,我不怪你。是我没能回来。你身不由己。”
他说完,紧盯着她,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闪亮得令人无法逼视。
璇玑的话到了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你不明白。”
她想逃,却被他捉住,将她的手送到唇边一下一下轻轻地吻着,“我都明白。”
“都明白……”暖暖的气息让她心神恍惚,只能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云满是宗正司的地盘,康竞渡居然能为我找来这样的栖身之所,他一介布衣怎么会有宫里的人脉?璇玑,这皇宫里人虽多,愿意为我操这份心的,却只有你。”
“我……”璇玑想说什么,一抬头却被益阳捂住了嘴:“什么都不用说。璇玑,我如今已经一无所有,没有立场让你做出任何决定。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十分欣慰。”他环视室内:“这里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竟然还一点没有变,璇玑,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不必内疚。这次战败,我是待罪之臣,前途未卜,你跟了父皇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
益阳叹了口气:“我心里有过掂量,父皇不会杀我,也不会保我,如今这事儿,最多是长流,也许是交趾,也许是琼州。最浅,也会贬为郡公,可能会去蜀中。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去定陶。”益阳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见她听得十分认真,于是继续道:“从战败到现在已经两年,相关的人事都已经尘埃落定,我也想明白了,打不赢仗,是我的无能。留不住你,是你我无份。璇玑,你以后要好自为之。”
璇玑落下泪来,“是我对不起你,益阳,是我,不是你。”
益阳抚上她的头发:“别再说了,你会自己保重吧?我看你的服色,还在从四品?昭仪?”
璇玑点头。
“给父皇生个皇子,他日你就可以母仪天下。”
“别这么说,求求你。”这样的话从益阳的口中说出,就像钢针戳在了心头。璇玑低头将脸埋在掌中。她想象过无数次两人见面的情形,他有全部的理由愤怒痛恨,是她背叛了他,她做好准备去承受暴风骤雨般的怒气,却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情形。
“为什么你还不是皇后?”他轻声问。
“别这样……”璇玑悚然一惊,想要后退,突然头皮一疼,被他从后面拽住了头发。“益阳,你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呢?你是我的母妃,我能对你做什么呢?”他问,咬着牙笑,手上用力把她的头发往下拉,强迫她在自己床边跪下:“璇玑,我那些话,你竟安然受了。”
璇玑耳边似滚过响雷,她惊讶地瞪着齐王,听见冷冽的笑从牙缝里迸出来,猛然明白刚才他所说的话是在试探自己。那些令她愁肠百转的推心置腹,都是假的。然而她却没有任何立场去谴责他,头皮阵阵发紧,他的恨意透过手上的力气传过来,强迫着她以一种屈辱的面目仰望他。
“你别这样……”她说,明白已经无可挽回,横下心亮出杀招:“我是对不起你,可我……不后悔。”
他暴怒,用力一提,拎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到自己身前:“你再说一遍!”
“即使不为母仪天下这四个字,我也不后悔。”她倔强地说,突然醒悟这就是心声,说出来一点也不困难。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对方是天子无力反抗才委曲求全。她也时时这么安慰自己,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才能赢得别人的同情,尤其是,才能获得益阳的谅解。然而不,那不是全部。也许一开始她无法反抗皇帝,却不全因为对方是至尊,仅仅是因为那男人给了她太多诱惑。
“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在你战败消息传来之前,我已经不再属于你。”她脸上一片冰凉,也许是因为认清了事实,也许单纯是因为疼痛,甚至是因为愧疚,却没有后悔,“我的心早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不在你身上了。”
握着她头发的手又紧了紧,益阳盯着她,杀机突现。如果手上有刀,会一刀劈过去。如此切齿地痛恨,恨不得见她脸上的泪水全变成血。杀了她,杀了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终结自己的耻辱,让她那讥讽的目光永远消失!璇玑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紧牙不肯呼痛。
他扬起手,握过刀枪杀过人的那只手,即使在重伤之后,要伤害她也轻而易举。
璇玑察觉到他的杀机,突然心头一片澄明,淡然闭上眼,静静等待他的惩罚。
两个人以各自的决绝对峙着。
她突然笑了一下。很平常的一个笑,像是看见了漂亮的华灯,又或者被什么笑话招惹了。益阳眉间一紧,扬起的手便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当年冬令节上的一见倾心,定陶纪家里的定情,他主导了他们的每一步。爱她也好,娶她也好,都不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日拳脚相向。世事无情,会改变很多东西,但益阳经历过生死,见遍了人情冷暖之后,却隐隐明白有些事情,不值得自己为之改变。
比如一个变了心的女人。
他缓缓放下手掌,松开一直紧紧攥着的她的头发,突然觉得一片虚无,一切都毫无意义。闭上眼, “滚!”
手边名贵的波斯金壶扔了出去。
夜色在静悄悄地流逝。
他靠在床头,必须用全部的力量才能压制下胸口的气血翻涌。过往的那些事情,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灵台清明,魂魄飘飞,穿越情障,重重跌落在那片血海之中。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被紫岳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昏迷了七天七夜,仅靠这胸口一丝温意,生生又活了回来。不想死,是因为还有牵挂。他麾下将士的亡灵将他从地狱里托举了出来,他要为他们报仇。从恢复神智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事情被一遍一遍地重放,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谁设了局,谁通了敌,谁在背后下黑手……漫长的时间里,他除了躺在床上等待伤口愈合身体恢复之外,便是不眠不休地想着这些事情。他心里有一个名单,谁该死,谁该生不如死,一一印刻着。只有两个人他无计可施。
一个是璇玑。他自己选定的妻子。就在苏醒后的第三天,紫岳和青山拐弯抹角地想要告诉他那个消息,却被朱岭一言道破:“王妃入宫了。”
另一个人,就是夺去他所拥有一切的那个,他的君上,他的父亲。
“伤都好了?”一个声音冷冷地问。
益阳一惊,那声音如此熟悉,并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天色已经蒙蒙发亮。皇帝就站在窗边,璇玑站过的地方,负着手背着光,远远瞧着他。
“陛下!”益阳挣扎着下床跪拜,额头碰到地砖的时候才发现动作还是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趴在地上半天动不了。
皇帝穿着天青色的道袍,脚踩千层底老布鞋,鞋底磨得半旧,鞋面上却隐约还能看见用黑丝线绣上去的八卦纹。踩着这双鞋的脚在益阳面前来回走了两圈,终于站定,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像是三清圣人一般,不带人间的烟火气息:“还趴着干什么,贪地上凉快?”
“陛下不叫,儿臣不敢起。”
“儿臣?!”皇帝讥讽地冷笑,“儿子,臣子,你大概哪样都不想给朕来当吧。”
这话说得又诛心又刻薄。齐王趴在地上,浑身一阵寒意掠过。这就是在他九死一生地回来后,他的父亲给他的第一句话。
“起来吧。你趴在地上腹诽朕,不如有什么话当面说。”
益阳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例行的谢恩此时看上去无比虚伪空泛,他磕了一个头,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
自然不敢坐,只能垂手站着。天光一点点漫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也不知是因为这一夜的情绪跌宕,还是因为这一跪一起耗费太多力气,脸上竟然有着一丝血色。
皇帝后退一步,像是极怕从他身上沾染了什么似的,拉开两人的距离。“璇玑来过了?”
“是。”有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撒谎,天眼洞彻着一切。
皇帝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反倒踱起了步。房间的另外一头是两个硕大的书架,毕竟是皇子曾经读书的地方,经史子集一概齐全。他走到书架前,随手翻开一本书,一本正经地翻看着。却忘了拂晓时分暧昧的光线,哪里能看的清一个字。“这里的陈设还是按照以前的样子收拾的。”书页翻动间,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益阳一愣,不明所以。这话实在不好回答,又不能不接,只好躬身回道:“是。”
这样的敷衍并不能让皇帝满意,他皱眉瞧了益阳一眼,又说:“朕记得你小时候在这里写字,嫌桌子太高袖子会扫到砚台,就在脚底下垫了两块砖。你看,是不是这两块。”
益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书桌下叠着两块雕了荷花图纹的青砖:“是。”
皇帝摇头冷笑:“你身子受伤,怎么眼神也不大灵光了?这是我让人重新找的。原来那两块砖早就不知哪儿去了。”
益阳盯着砖发怔,细细想了半天,猛然有些明白了话外的意思,心头一动,朝皇帝看去。一天里的初光正落在他的身后,因为修道常年披散在背后的头发里银丝闪烁。记忆中威严疏冷的父亲,也已经是个老人了。
他扶着床沿又跪下去:“谢陛下费心。”
皇帝半转过身来盯着他瞧,神色里闪过一丝迷茫,却立即回过神来:“这么喜欢跪,就跪着好了。”他索性走到床边,将被子往里一推,自己撩着袍角在床沿上坐下,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独子:“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是怕我要你给十七万将士抵命?”
“儿臣罪责,万死难偿,只恨只有这一身一命,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足以为十七万虎贲将士抵命,儿臣不怕。”他并没有回答皇帝的质问。这两年做什么去了?要简单说只有两个字,保命。不止是要养伤,还要隐藏行迹,在没有搞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手之前,只有假装成死人最安全。
奇异的是皇帝也没有追问下去,显然这句话仍然是虚张声势地兜圈子,顺着益阳的回复,他只是淡淡哼了一声,说:“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接下来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默。天色渐渐大亮,内侍们在外面来来回回地走动,发出窸窣的声音,却没有人敢真的进来打扰。益阳这一夜跪了起起了跪,早已经精疲力竭,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揣摩皇帝幽微难明的心思。他全部的力气都放在了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上。当身体终于撑不住要摔倒的时候,几乎本能地伸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样东西,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东西从袖子里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皇帝将那样东西捡起来,就着天光打量。
是一支玉雕的孔雀攒,孔雀开屏,染着七彩,做工细致精妙,取料却算不得最好。“你做的?”脸沉了下来:“从小就喜欢这些奇淫巧计的玩意儿。”
益阳没有说话,吃力地笑了一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皇帝几乎是立即就站了起来,急向后躲,不料腿上一紧,这才察觉不知何时被他拉住了腿。儿子就趴伏在他的脚下不省人事,手上的力气却还在,皇帝试了两下都没有挣脱,再低头看了看他,心里一软,便不再挣扎,反身又安然坐下。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益阳的半边脸。颧骨高高凸起,眼下青团深重,看上去十分憔悴。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从未曾好好正眼看过这个孩子,这是他的独子。皇帝突然心中一痛,刚刚软化的心瞬间坚硬了起来。他突兀地站起来,从益阳手中拔出自己的脚,沉声喝道:“来人!”
早就候在外面的人闻声进来。
皇帝轻飘飘扔下一句话离开:“好好照顾,再出事唯你们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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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川一凛,凝视他片刻,一言不发沉沉地跪在他脚下。骆安想要说什么,被襄阳王的眼风扫过来,蓦然醒悟,垂下眼去。
“郁川,你跟我这么多年,王府的规矩都忘了么?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竟然还躺在王府的大门里,你是想要做什么?”
“可是王爷……”
襄阳王抬头看了眼天井里的天空,棉絮般的雪花飘飘扬扬地漫天飞舞,风声在门外呼啸。他甩了甩袖子,“还不轰出去!”
言罢,他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雪,漫天飘着,织成一幅密密的雪幕,遮天蔽日,笼罩了整个襄阳城。王府外的那条街道,一改往昔的热闹繁华,除了零落一两个脚夫苦力外,一个人也见不到。满目的风雪中,只有云满羊汤馆门外一口大锅热腾腾冒着白烟,羊汤的香气随着风雪远远飘出老远去。
一辆马车惊破风雪驰骋而来,在与小店门口擦肩而过的同时,一个人从车后被推了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滚了几滚,停在正在煮汤的伙计脚下。这一下出其不意,倒将他吓得倒退了两步。
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掌柜听见动静出来查看,见状连忙招呼伙计们将人抬了进去。
不远处的王府大门旁,骆安一直等到人被抬走,才跺了跺脚上的雪,转身进去。
��R�f�n���y x^x "Times New Roman"'>“皇兄……”小皇帝连忙扶住他。
“陛下,若是臣醒不过来,天市就托付给你了。”他在孩子耳边轻声嘱咐。
“什么醒不过来?你不要晕过去,皇兄,不许晕……”小皇帝使劲儿想把他摇醒,不料肩头的重量越来越沉,触感却越来越冰冷。
小皇帝没有再听到摄政王的任何话语。
第三0���������y x^x ��皇帝面前,照样跪下。
小皇帝瞪着他们,气不打一处来,又拿他们没办法,只好背过身去:“滚滚滚,少来讨好朕。事情过了以后,有恩的有仇的,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三个人如三星拱月般将小皇帝护在当间。
摄政王益阳这才转向纪煌,长剑一指:“咱们的帐该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