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一万二千多公里的七个日与夜就这样过去了,仿佛奔腾的底特律河水,来不及停下,回望来时走过的路。我就像还在一场梦中,无从分辨真实与记忆里日落斜阳后烧红的云彩。
人在悲伤和踟蹰时会被水流吸引,妄想从不断而坚决的水浪里,汲取勇气。我站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谷底时,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
尼亚加拉,在印第安语里意为雷神之水。我想,奔腾的流水一定会像无数踏碎草皮的烈马,呼啸而来,愤怒地蒸腾起来。
尼亚加拉城是一座旅游城市,有着与和平的小镇相违的燥热与欢闹。充满流彩的街道和形色各异的人们在这透亮清澈的夏日里,拼接在了一起。来到这座城市,太多的色彩和炽热的光线让我睁不开眼。我跟随着人群缓缓地向前走去,走向那巨大声音的源头。在那街道的尽头,一定有一头猛兽,压低着喉咙,躲在山谷的阴影里,发出危险的声音。
因为那声音充满力量和野蛮。
河水旁伫立着陡峭的山壁,山谷就像被巨大的利刃削出一个切面,再拨开一条狭缝。那延绵的山壁上,翠绿丛生,鸟飞虫鸣。
沿着河水修建的街道,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拐过一道弯,瀑布却就这样完完整整地出现了。远远看过去,瀑布就像一张白色的长布,包裹在河流断层处。下游的水流平和而迟缓,懒散的水鸟们沉浮、欢戏在水面,或忽而同时一跃而起,在山谷狭长的天空里,画出一个圆环。
有时那些飞鸟会飞到离人很近的地方,让人可以看到它们振翅时有力的鼓动和清澈的眼眸。
那黑色的眼眸像一颗冰冷的黑曜石,在阳光下,反射出碧绿的河水。
宽大的尼亚加拉河从安大略湖南下,河水清澈见底,流淌的河水被河道上突然出现的戈特岛划开,猛然跌落,砸碎在谷底,形成了一座瀑布。那些水流仿佛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措手不及,不知所措地紧紧跟随着前面的水流无知地前行,在断口处必须做出抉择时才任意妄为地自顾自地选择一条自以为是的道路。
有点水花跳跃了起来,无力地企图回到遥远的白云天际,它们的身影在炙烤的阳光里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后只能悄悄地飘落在山谷两岸旁的某一片青翠的草叶上,小小的身形凝聚成一颗露珠,蕴藏着外面世界的流光。
有的水流一头沉沦了下去,仿佛这增加的速度就是天地间冥冥中全知的手,能将它推向它生命中注定要前往的地方,因为它相信那是从它出生那一刻就说好的应许之地。可惜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应许之地,虽然大地何其广袤和自由,只是许诺的那个人却未曾出现。无知的水流只是向下继续沉沦,继续在同样满怀期待却只是紧随水流的同伴中欢笑着前进,带着越来越沉重的身躯,最后砸碎在坚硬的磐石上,敲响出巨大的轰鸣。
也许它在粉身碎骨前会后悔,也许它能回过头看到来时的路,没有自己的足迹。
没有人会悼念一滴水,只有江河无言地流淌。
轰鸣不止,四溅的水滴愤怒地奔向每个角落,最后又团聚在一起,仿佛在巨大的铁锅里蒸腾了起来,喷发出白色的水雾。
那水雾是如此巨大,如练如裳,像一片纯粹的云,像一条神秘的山岚。当我乘着小船,驶入这一团白雾,我听到它们的冰凉,我尝到它们的如泣如诉,我看到它们企图阻止我的窥探。
在瀑布底部,抬起头看见的,是仿若碗口边缘般的断面,在那些断面上清澈的河水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天空吞没。腾跃而起的水汽在水面上纺织出一张巨大的白网,尽所能向天空伸出自己的须枝,又跌落回平缓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冰凉的水打落在我的脸上,刺痛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这些美景。
回过头,看到一条缤纷的彩虹,架在宽阔的河面上。这彩虹,在瀑布的水汽里,若影若现,却美丽异常。
在回程的路上,我看到了我这辈子从所未见过的广袤天地,夕阳是如此广幅,像一层薄薄的金纱,披在横亘无休的大地上。
往来车流如梭,我看到天地尽头升起一片云,爬上很高很高的天空。
我想沉沉睡去,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车窗外,一座横跨天地的彩虹,在余晖未燃尽,新月初升起时,流光溢彩。
后来我做了一场梦,我忘了我从哪里来,我又将要去向哪里,只是有一个声音跟我说,如果你走下去,有一天你也会渡过彩虹桥。
2013年7月18日写于尼亚加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