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那晚我问过将军的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我早生二三十年，将军会不会另眼待我?”
将军回答:“也许会吧！”。
人们只说将军杀人如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敌人听了将军的名字会逃之夭夭，而我秦人听到将军的名字，却无比心安，因为上将军是我们秦国的战神，是我们每一个人心中的守护神。
我从小听着将军的故事长大，因为仰慕将军威名，才几经辗转来将军府做事，将军府里人很少 ，听说这是他府里的规矩，因为将军不喜吵闹，又爱简洁，所以府里不需要许多下人。
我初来到将军府时，将军刚好快回府了。
此时的将军已经是名扬天下的武安君了，而敌国之人只听到白起两个字，更是大惊失色。
这年是秦昭襄王继位的第四十五个年头，王上命令上将军攻占韩国的野王，顺利班师的上将军刚从王上那里归来。
我跪在前门通往正厅的路上，大气不敢出一口，将头压的低低的。夫人早就在门口等着上将军回府了。
一听到府里下人喊到将军回来了，我才偷偷看了将军一眼，将军走路生风，又生的高大，着实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大将军看到夫人时，满脸欣慰，夫人向将军行了礼，将军三步并做两步，扶起了夫人，并说了许多关心夫人的话。
将军此次回来定住不了许多时间。
因为将军攻占了野王，阻止了韩国与上党之间的联系，韩王命令上党郡守把上党的土地献给我王上，希望两国就此息战，然而上党郡守违背了韩王之命，不愿降我王上，说我秦国是虎狼之国，他自作主张同百姓谋议，将那上党转头送给了赵国。
我王上不愿自己打下的城池却白白让赵国捡了便宜。所以，我国与赵国迟早会有一战。赵国乃强国，王上必定会派战无不胜的武安君出征，两军势均力敌，敌军有廉颇为将，而我军自会有上将军出征，这都是后话。
却说人们只把上将军叫做屠夫，可将军也是血肉之躯，上次出征回来，将军似乎很累，睡了很长时间。之后的日子里，他都是早出晚归，操练新兵，最近将军深入简出，我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虽然说将军已经回府许多天了，但我始终没能见上将军几面，可是我并不因此后悔，我只要一想到我在秦国战神武安君家里做事，就会格外自豪。
将军会在府里住些多天，我很高兴，我总会有机会和上将军说话，我会感觉十分兴奋，因为那是一种荣耀。
最近新领了一份差事儿，给将军每日在书房添茶倒水。
我很开心，因为这样，我就天天可以看见将军了。
我终于知道将军这几天为什么深入简出了，原来他一直在研究兵书。
我沏好茶，给将军送到书桌放下，便出来了。将军孤言寡语，只有见上夫人得时候，话才会多一点。
转眼很长时间过去了，距离将军出征的日子不远了。
我还是天天给将军倒水，但并未曾与将军说上话。
一日，将军忽然派人叫我过去，我心里很胆怯，因为那天中午我不小心将茶水洒在将军的竹简上了。
虽然想到将军对秦人定不会怎么样?我又转头一想，将军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会不会也不在乎我的这条性命。
我怯怯得走到将军起居室。将军的起居室没有别的杂物，所以显的起居室很大，将军手里正握着一把剑，他在舞剑。
我吓得膝盖都软了，双腿跪地，心想我面临的可是杀头的大事儿。
我在地上跪了许久，全身都在发抖，渐渐的，我就不在发抖了，心里想着，如果死在战神的剑下，我应该感到无比荣幸。
将军舞完剑，将宝剑轻轻擦拭，我为了将功折罪，希望将军不要砍我的脑袋，站起来上去说道:“将军，这种擦剑的活儿还是让小女干吧！将军可是战神，使不得啊！”
将军仍旧擦拭着剑，良久才用他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说道:“剑乃军人的身家性命，还是我亲自来的好。你身体娇小，搬不动！”
将军擦完剑，将剑竖立在地上，我忘记了自己的杀头之罪，居然鼓起勇气去搬那把剑，也只是勉强提起来而已，提着走路都困难，更别说向将军一样舞剑了。
将军低着头问道:“你多大了！”
我答:“刚年满十七。”
将军说道“可以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想到，各国征兵的孩子都是十五岁左右，也就是说十五岁以下的，不会面临杀头之险，而十五岁以上，则是允许的。我刚年满十七，将军问我年纪，莫非就是要责问我将水洒在了竹简上一事?
将军说道:“我近日有些乏困，以后你每天过来服侍我沐浴更衣！”
我的心稍稍宽慰，不是杀头之罪。
第二日，我一大早询问了以前一个老妇人，将军沐浴需要怎样做?
因为之前就是她一直伺候将军更衣的。将军因体恤妇人年纪大了，所以就不让她干这些活儿了。
但是月例的银子照样是给老妇人发的。
老妇人只是微笑不语，递给我一块手帕，你去了就知道了，不难。
到了黄昏十分，我早早地候在将军起居室的门外，等待将军归来。听说最近又要打仗了，所以将军训练新兵到很晚才回来，但是我很害怕，毕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近将军，所以就早早在起居室外候着了。
月亮渐渐亮起来了，将军才踏着月光回来，他将盔甲解下，我吃力的拿去挂好。这盔甲着实有些份量。
我在木盆里放好了水，将军在里面躺着。
他呼我，让我用毛巾给他搓背，虽然我知道，作为一名府里的佣人，我做这项工作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毕竟年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搓背，有些紧张。
将军已经闭上眼睛在休息了，我知道将军这是由于连日操劳形成的。
我拿着手帕，怯怯地走向将军，原来上将军并不如我想的那般完美，他的脊背上，胸膛上，全是武器伤害后留下的疤痕。
密密麻麻，多的数不清，我居然不敢再多去看那疤痕一眼，，这一次并不是由于上将军让我感到害怕，而是他身上的疤痕。我半闭着眼睛擦过那一道道疤痕。
“害怕了?”将军问到。
我摇摇头。
将军缓缓说道:“这些剑伤大多数是二十年前发生的。如今我已经是指挥者了，不再亲自上阵杀敌。”
我默默地听着将军讲述他的往事。
“小丫头，你可知我名讳?”
我低头答道:“小女不敢。”心里却想着，知道是知道，但不敢当着将军的面直呼他的姓名。
“我的姓名是父亲取的，父亲希望我像吴起一样做个大将。”
我答道“您如今比吴起更加优秀，是秦国百姓心中的大英雄，更是小女心中的英雄。”
大将军却说，英雄不好做，做一个将军更是难上加难。
每一次出征，定会打仗，打仗可是拿生命赌博。人们都说我白起战无不胜，可他们又怎会知道，战争表面上看来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实际上确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较量。无论这场张胜利与否，在我心里都是一场输仗，因为失去的是生命。
人们说我白起嗜杀成魔，他们又何曾知道我也厌恶战争，然而军人的天职是听命于王上，并执行命令。
其次，打仗本来就会有牺牲，不是他国士兵牺牲，便是我国士兵牺牲。而我白起偏偏有那么几分带军打仗的天资，每场都胜利，所以才封为了武安君。
小时候，父亲就希望我成为大将，所以我就不断的努力，从十六岁从军开始，我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军中度过的，依据我秦国的军功爵制，斩首一名，可以进爵一级，我参军早，又积攒了些经验，故而上阵杀敌也能保性命无忧的时候，再斩敌人几颗头颅，我这身伤疤就是为了左庶长而受伤的，左庶长为第十级，我胜任为左庶长，砍了不下十颗敌军的头颅。
将军讲述着他的过往，其实将军不只有冷酷的一面，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普通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也会有所恐惧，也会有同情。
我的手抚过他每个受伤的地方，那一道道疤痕，似乎是刺在我的身上。
我秦国的安稳是多少像上将军一样付出了鲜血的战士守护而得到的。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竟然滴在了上将军的背上。
将军回过头看我……
“将军，对不起！”我为自己刚才的冒犯感到羞耻，居然将眼泪滴在将军的背上。
将军伸出手擦了擦我的眼泪，“小丫头，要坚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上阵杀敌了。”
我点点头。
此后的许多个夜晚都是我伺候将军沐浴更衣的。
直到有一日，将军对我说:“明日我就要出征了，你仔细照顾好夫人。”
我答道“诺。”
经过两年的相处，我现在见到将军并不会感到害怕，做错了事儿，也不会想着我自己脑袋快要搬家了。
我深知将军明日要出征了，所以提前准备了洗漱的用具，泡了水，也知道今晚侍奉将军更衣的重要性，因为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是没有条件去洗漱的。
我认真的梳理着将军的头发，他的黑发里居然也暗藏了许多白发。
将军对我比较放心，他知道我守口如瓶，所以我给他洗漱的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战场上的事情，以及自己生活中的事情。但是他从不会对夫人讲战场上的事情，他怕夫人担心。
我问道:“将军，您这次准备在何处征战?”
“长平！”
“长平不是有王龁将军镇守吗？您怎又要去?”
将军说道:“我军与赵军对峙长平已两年有余，廉颇死守壁垒，拒不出征，赵国国力已耗尽，赵王不得已欲换下廉颇，用马服军赵奢之子赵括为主将，转防御战略而进攻，所以我得前去观测。”
我思虑再三，说道:“将军可仔细些身体。”
将军不说话了，我服侍将军已经两年了，多多少少对将军产生了爱慕，我并非想攀上枝头，麻雀变凤凰，只是仅仅爱慕将军。
爱慕将军的容颜，他的伤疤，还有他那颗为国为民的心。
我从背后用双手环绕过去，轻轻搂着将军，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头，说道:“我记得前几年那因亡了国而跳江的楚人芈原作过一句诗‘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将军可否告知小女其中的含义?”
将军用手拍了拍我的手，转过来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丫头，你还小。”
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小女已经年满十九了。并不是小孩子，许多事情我都已懂得。”
将军长吁一口气:“这辈子除了夫人，我再也无任何牵挂了。”
我又说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我早生二三十年，将军会不会另眼待我?”
“也许会吧！”他答。
第二日，将军上了马，夫人拿着将军的披风给将军披上，将军率领军队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自此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前线的消息。
过了许久，日子久到我都忘记了是何年月?
一日，夫人收到了一封信，我并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何内容?
只见夫人看完后，满是欣慰。
我鼓起勇气问道:“夫人，可是前线有了什么进展？”
“赵军45万大军被困长平，将军请旨王上，处理完降军将军便可归来。”
不多日后，将军果真回来了，他这次回来似乎又多了一些疲倦。
晚上依旧由我负责将军沐浴事宜。
“您看上去沧桑了许多。将军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秦赵一战，赵国损失了45万人。我秦国亦损失了30多万人口。”将军说。
我默默的擦拭着将军的伤口，我抚着他的伤口就好像抚过他征战的土地一样。
“将军也是被逼无奈的，对吗？”
将军说道:“除了战死沙场之外，剩下了40万降军，放了是不可能的，不然，我秦国与赵国这三年对峙长平算是白熬了，放了之后后患无穷 ，这秦赵之间的仗将会无休止的打下去；若是俘虏人数少，或可收编，而如今赵军俘虏40万人数至多，入编则我军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为赵人，保不齐他们什么时候就反了，这无异于养虎为患。”
“丫头，我实在想不出别得办法来处理这40万降军了。”
将军那一声丫头，让我的心情五味成杂。
“将军，小女懂。！”
我在后面站着，将军背朝着我，但我隐约感觉到了将军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眼前这个人的妻子，可以理所应当的去安慰他，但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躲在他的身后。
武安君也有流泪的时候，他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
他在众人面前坚强，只不过是让众人有所期待，那么他的期待是什么呢？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心训练的坚硬起来，那就是他的期待。
将军平时总是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但是将军也是常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我知道将军他并不需要我去安慰他，他只是想找人诉说诉说罢了。
“那40万赵人最后被我活埋了了，只留下了200来个不足十五的孩子，放他们归赵了。”
我终于知道将军为何这般沧桑了，他身上背负的是40万亡魂的性命，心里则是装着对40万英灵的愧疚。
“将军 您仍然是小女心中的英雄，您为了秦国付出了太多。”
我依旧向上次那样，从后边紧紧搂着将军，将军并没有推开我。我此时觉得，我和将军不再是主仆关系 而是朋友知己。
“我明日去请求王上，让我带兵出征赵国邯郸，灭掉赵国，我秦国则东出无阻，可以统一天下，我们要战就一战到底，就让白起做个恶人。只有秦国统一天下了，天下才会少一些生灵涂炭。”将军自言自语道。
第二日一早将军果真便出去了。
其实将军早在未回来时，就欲奏请秦王，乘胜追击赵国，怎奈秦我王不允，将军今日便去面呈我王，希望我王能改变主意。
晚上回来之后，将军依旧一脸疲惫，我便知道将军此行并没用什么好结果。
后来我听说范睢怕将军之功超过他，便说服我王，不让将军出征讨伐赵国。才致使将军失去了攻打赵国的最好战机。
当年九月，我王又改变注意了， 要攻打赵国了，因我家将军生病，不能走动，故让五大夫王陵攻打赵国的邯郸。到了正月，王陵攻邯郸不大顺利，秦王又增发重兵支援，结果王陵还是损失了四万秦军。
我王就让将军挂帅攻打邯郸，然而我家将军认为攻打邯郸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由于长平一战，赵国死伤人数最多，导致赵人对我家将军恨之入骨，必定会团结一气，奋力抵抗秦国，秦国攻下邯郸，实非易事。
邯郸非但没有攻下，且楚国派春申君同魏公子信陵君率兵数十万又攻打秦军，导致秦军伤亡惨重。
秦王听后大怒，强行命令大将军出征，但是大将军病了好久，不能骑马，没有办法应征。
我秦军战败消息不断从邯郸传来，秦王认为秦军战败是将军之过，故将大将军贬谪。
秦王的命令来的突然，我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衣物，第二天便随将军出发。将军此时已经病重，上马很困难，便坐了马车出行。在马车里，当时将军高烧不退，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一行人到了杜邮的时候，便有使者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使者递给了将军一把王者之剑。
“将军何之过?”我问道。
大将军拿着剑指向苍天:“我白起有什么罪过，要落得如此下场?”
那年十一月，雪下得好大，将军说:“我白起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降了几十万人，我用欺骗的手段把他们全部活埋了，这就足够死罪了！”
将军将王者之剑划过自己的脖子，缓缓的倒在了雪地里。
我忽然想起那晚我问过将军的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我早生二三十年，将军会不会另眼待我?”
将军回答:“也许会吧！”。
我用尽最大的力气喊着“将军……将军……”可四处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回应我。
自十一月后，秦国再无上将军，秦国再无武安君，秦国再无白起。
那一夜，我梦见将军唤了声我的小名:“阿词，更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