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村娃,三年级就订婚了。班里曾经举手统计过,定亲的99.9%,达到了黄金的纯度。
那时候,家长们争先恐后跟疯了一般,深怕好女子好小子被别人抢走了,先下手为强。
我爸当时在县建筑社干木工,抡斧头打凿子,拉锯子解木板,推刨子做门窗,出力流汗赚点工钱,不过也算在外工作挣公家钱。
媒人给我定亲的丈人也在县里工作,她爸是广播剧维修机器的。拿钳子剪电线,持改锥拧螺丝,看仪器保畅通,算是机关干部。
小学三年级,有一天奶奶就带着我去了媳妇家,她家亲戚来了不少。土墙灰瓦的小院,大桐树刚开了粉色的喇叭花,春光明媚,喜气盈门很是热闹。
专门请了厨子做菜,锅碗瓢盆和炸过的肉块、切好的蔬菜,堆在大树下的阴凉处,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窄小的天井上空。整个院子喜气洋洋,大家争相目睹我这个小主角的风采。
我穿着妈妈新做的蓝色军干服,牵着奶奶的手,众目睽睽之下踏进院子,闻着炸肉的香味,看着久违的林林总总好吃的食物,口水三尺,走进偏房坐到炕头。
丈母娘起身麻利的掀开炕顶的木箱,抓出一大把水果糖,塞进我上衣口袋,好在口袋足够大能装得下。奶奶急忙阻拦,但挡不住丈母娘热情的有力臂膀。我心里乐开了花,这么多拿回去好分给伙伴们尝尝鲜。
炕头坐着辈分高的长辈还有我这个主角,听见外边有亲戚议论:这个娃头发有点黄,脸好白,不过他家里条件还不错,门当户对是一门好亲事。
我那小媳妇慌慌张张的进来又出去,我撇见她腊黄的小脸,扎着稀疏的马尾发,害羞的手足无措。我心里惦记着将要上桌的美食,对她的感觉是陌生又好奇。
相同的场景在我家也演过一场,规格排场超过她家。经过定亲,送过衣料和钱物,谢过媒婆,每年续礼,两家以后就按亲家走动。
我爷爷去世时,小媳妇也一身白孝参加了葬礼。
我们相差两级同校读书,放学路上单独遇上我会心惊肉跳,她会娇羞奔跑。若是各有同行的同学,我的男生群里有人会喊叫她的名字,甚至会把我拉到她那一堆。我们彼此都会满脸通红,目光闪烁望着对方,有时候我会和我的同伴因为恼羞成怒打起来。
初中毕业复读一年,我才考到乡里中学,没有被录取到县城,羞于见人,我毅然辍学去了地级市工程队里干起了木工。
她学业有成,直接考进县城中学,距离上大学的美好前程一步之遥。随着年龄增长,容貌身高发生改变,彼此相遇印象模糊,无法确认。
我在建筑工地无师自通,成了经理看好的培养对象。工地女工频频示好,我想自由恋爱更不想连累耽误了她的美好前程。
我们和我们两家的关系慢慢发生改变,渐渐的横亘了一道鸿沟,是学历的差别对她前途命运的定夺。也是双方父母对当初盟约的考验。
几个月回家一趟的我,长头发喇叭裤,叼着烟,站在青砖白墙黄土路的新房门口,招摇过市。她紧步赶路奔赴学堂。我们狭路相逢,匆匆而过。她看我是流氓附体,我看她是深深的歉疚。
为了弥合两家认知的罅隙,媒婆让我上门拜访一探虚实。
正月初六,我推着自行车,红包袱裹着食盒,装着绪礼和对亲家的年拜。艰难的登上了她家的大门台阶。虽然不情愿,不欣喜,但是不能负了自古流传的天下誓约。
还是那间偏房,还是那个炕,我和准丈母娘准岳父,盘腿而坐。我黑皮夹克牛仔裤,穿着太前卫也太扎眼。她炕沿双手给我盛饭,羞怯的表情,彼此心路的遥远让我无法拉近和她的距离。
我们的境况像极了电影《人生》里的高加林和林巧珍,但又不像他们那样有过炽热的感情。
伯伯问了我的工作情况,我一一答复,伯父抖抖索索的抽着烟,对我们的将来无法答复,丝丝青烟盘旋在他思考着犹豫着的头顶。那顿说不上多和谐的饭局终于结束,她家看出了我的另一层含义,也忍受着最后抉择的进退两难。
一年后,我哥顺利完婚。上过中专的我哥没有食言娶了还在农村种地的嫂嫂。
紧接着,第二年我家考虑要给我完婚。而她高三上了一半,课程已经完毕。按照当时的预测成绩上大学绰绰有余,前途无量。大城市大学的大门已经敞开。
已经在建筑工地独挡一面的我,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女工的表白让我无法拒绝,也把我推到了选择的十字路口。
一张北京天安门的彩照和一封信转到了她的手里,我表示了对父母包办媒妁之言的认可,对耽误她前程的表示惋惜,支持她继续完成学业,自主选择自己的阳光大道。
我收到了她的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封信,清秀的面庞朴实的话语,让我无法拒绝她多年守候的爱。这爱情来的突然又陌生,没有接触没有畅谈更没有交心,但我觉得她的爱是真诚可贵的,是我终生的选择。
那年秋季,做媒的奶奶家院墙需要修补,我和父亲去做工。翠绿的葡萄架下,一双彩蝶追逐着出了门。
粉色衬衫白皙脸庞的一位美丽少女女款款而过,令我心动,我心想能有这样的姑娘做爱人该有多好啊。而我的心仪女孩在哪里呢?
刚才动听的凉鞋的声音渐渐走近,竟然停在了我的身后。我惊异的转过头望向她,真是她,比照片还要好看清纯秀丽,不由得心跳加快按捺不住。
面对她的美貌和大度,我突然自卑起来,一身泥巴干工地的我,能配得上有高学历的她吗?
我变得木纳迟钝,她落落大方,邀请我去她家小坐,我胆怯别扭的竟然拒绝了。气坏了一旁的老爸,举手就要揍我。
后来她的闺蜜同学,又再三约我与她会面,我们终于在婚前的三个月见了几面,她早已辍学,不顾老师和校长的苦苦挽留,决然的卷铺盖回家了,是他爸逼她退学的,也是她同意的,为此她哭过几天几夜。我赶紧把我的意见告诉她,鼓励她返校复读,重圆大学梦,人生不留遗憾。
她表示,已经学了裁缝,既然决定了就不再回头。能让她放弃学业的唯一念头,就是对我的工地表现和外在的气质所吸引。对我有情有意。也早已深埋在心底,念念不忘。
那时,我才知道男孩醒事太迟,全没有女孩的眼光和格局。
腊月二十,在我家崭新的农家院落,红色喜联和红色彩带装扮的土墙青砖里,热闹非凡,唢呐和鞭炮的热烈烘托下,推着自行车,我们沿街走巷顺利完婚。
为了不负她的爱,我不惜跑断腿,让她顺利考上正规教师。从此她成了我值得欣慰终生的公家人。
如今我们儿女成人家庭和美。我常想,人生就是一副牌,每次抓到手的都不一样,结局也许不同,但不一定你的第一手就不是好牌。
那个年月的包办也许是错误的,有很多人都没有逃脱他的樊笼和羁绊。但从一而终,认真过下去的生活终究是甜蜜的。
人生不能虚度,务实才是正道。我为爱妻的当初停学牺牲前程的壮举感到骄傲,为她的伟大和豁达感到欣慰。她的爱是我奋发图强努力向上的动力和奋力向前的不竭源泉。
此生有她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