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看了《万湖会议 Die Wannseekonferenz》这部电影之后感慨万千,写了两篇影评还觉得不够,总觉得对于这种泯灭人性,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我还批判得不够狠,而且我写的东西甚至没能完整表达我自己的观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修改好,写来写去,没有得到我想要的文字,所有的语句都浮于表面,沉不下去,让我不太痛快。“关于犹太人大屠杀的问题在我的心头不断回想,却没有任何答案。在盟军炸弹轰炸下的德国,很多工业区和城市都沦为瓦砾,但没有一颗炸弹掉到铁路线上,在波兰和德国大平原上,铁路线是那么显而易见,全欧的流放列车都朝六个集中营开来,这是为什么?85列流放法国犹太人到这几个营地的列车没遇到任何麻烦,没有受到法兰西抵抗运动的任何破坏,而他们却使那么多运送装备、食品、军队,有时甚至是政治犯的列车出轨或瘫痪,这又是为什么?没有火车在站台或行驶中受到攻击,从而传递给火车或军车上的犹太人关于清洗的关键信息,这是为什么?”
在那之后,我扩展阅读了一些别的种族大屠杀相关的资料,看看我的脑子和文字里到底少了什么。这其中,我对骇人听闻的卢旺达种族大屠杀(Rwandan Genocide)始终有点在意,又去找了《与屠刀为邻:幸存者、刽子手与卢旺达大屠杀的记忆Auprès des Machettes:La Trilogie du Genocide Rwandais》来读,此书集合数十位当事人的口述文字,同时记录了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声音。这本书是简中版本,且是通过当事人之口得来的第一手资料,读来毛骨悚然,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人的想象力受制于良心和自己过往的经历,作家们创作的作品讲究逻辑,畅销作品还要尽量符合风序良俗,然而,现实中的惨剧常常裂空而来,脱离逻辑,超越想象。这种纪实的书比很多恐怖小说更让人难以忍受,因为它记录着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距今不过短短28年。在历史中,国与国之间战争不断,长期对立,两国人民成为世仇,导致大屠杀,这很常见。文化差距较大的两个种族之间——如一开始提到的德国人和犹太人——因为某些利益冲突爆发战争,导致种族屠杀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卢旺达的胡图族与图西族十分相近,他们的语言、体格和文化都没有很大的分别,两者共同生活并通婚,本来大家都过得很和谐,但是,当比利时殖民者在统治卢旺达时,他们通过观察当地人鼻子的宽度、身高以及皮肤颜色的深浅,把全国人民划分为两个民族,身高较高的,肤色浅的被称为“图西族”,而身高低的,肤色深的称为“胡图族”。比利时人还会按照财产划分民族,拥有十头牛以上的人属于“图西族”,十头牛以下的则被分为“胡图族”的群体中。比利时人为了将卢旺达人区别开来,他们让每一个卢旺达人民随身携带身份证,故意在身份证上清晰地标注其民族身份。为了维持图西族的精英统治地位,一些成功实现阶层跨越的胡图族成功人士被吸收到了图西族中,即“奎胡图拉(kwihutura)”。而一些贫穷落魄的图西人则会失去自己的图西族身份,跌落到胡图族中,即“古普皮拉(Gupupira) ”。也就是说,卢旺达的民族之分不仅是比利时人划分的,这两个民族之间的身份认证还可以随时改变。他们根本就不是在科学合理地进行人种划分,他们是在有意地分化卢旺达人,将仇恨的种子深埋于卢旺达人内部,静待它生根发芽。图西族人在社会地位上高人一等,占有了大量的社会资源,自然不想要改变现状,胡图族人认为是图西族人造成了自己现在低下的社会地位和贫穷的生活,只想要把满腔愤怒宣泄到图西族人身上,始作俑者比利时人就可以顺利从这件事中隐身了。
这件事让我觉得无比惊悚,人与人之间的外貌区别是被刻意塑造的,人与人之间的地位区别是被刻意制造的,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是被刻意挑起的。而几百万的普通人,就这么容易地相信了这一切,并真心实意地接受了这一切,而且即使我们站在上帝视角来看也没有破局的方法,因为卢旺达人民不可能站在时间之外来观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种族之间的仇恨愈演愈烈,然后,胡图族对图西族及胡图族温和派有组织的种族灭绝大屠杀开始了,于1994年4月7日至1994年6月中旬,共造成80-100万人死亡,死亡人数占当时相当于卢旺达总人口的1/8,世界总人口1/5000以上。
我和很多人一样,受中小学历史书的影响,一直是持“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这样的人民史观。不过,现在我有点儿困惑了,卢旺达种族大屠杀从我阅读的资料来看,显然是这样一种观点,即老百姓本来都是善良的,只是被狡猾的比利时人蛊惑了,胡图族人也是被邪恶的西方国家操纵的。比利时人故意分化卢旺达人民挑动仇恨的这个行为显然也是极少数领导层决定的,而不是比利时全体人民投票决定的,这样一来,不管怎么说,就是事实上承认了极少数的人可以操纵几百万人,不仅可以操纵他们的行为,还可以操纵他们的思想。那么,这一段故事几乎可以作为英雄史观成立的论据。如果英雄史观成立,那么,人们不能从历史中学习到任何东西几乎是必然的。一群人或许可以继承某种记忆,从而改进自己未来的行为,但是这个群体内的每一个人的思想必然是千奇百怪,如果所有事都能由某位“英雄”来决定,那么事情必然会走向某种极端,极权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种族之间的大屠杀必然再次发生。无路可逃。